李喜林 鲁茅文学 2023-02-15 14:28 发表于广东


第305期总1292期



映山红 (中篇小说)
本文获 陕西省第三届“柳青文学奖”中篇小说新人奖
李喜林

李喜林先生
【作者】谨以此篇小说,献给我那不是至亲的姐姐,献给我那永不复返的青春岁月。
一
至今,我的记忆里依然出现这样一幅画面——
那小子双臂拨开竹茅林,挤出一颗乱如茅草的头,接着一个弓箭步,身子像一只快活的小鹿跃上山路,惊飞了一对正在调情的野鸡和一只憨态可掬的野兔。待站稳,他身后背着的药包和胸前挂着的采药小搂耙仍在晃。路旁有一条小溪流,照出了他的形象:脸上五麻六道,黑脖子黑脸黑手,衣裤褴褛如白毛女。反正已经成了叫花样,走进油菜地就不怕穿黄。他甩掉药包,趴在溪流边,吹开水面上的浮草,一顿牛饮,然后仰躺在草坡上,发出快活的呻吟。
那小子就是我。二十多年前的一个春天,我来到这座叫拔仙台的山头来采药。此处是秦岭山的主峰地带,可看见深蓝色的穹隆,纯净得如少女的眼眸,没有一丝云翳;山峰则像一座座抽象的骆驼雕塑,上面覆盖着常年融化不了的残雪,一条条溪流像腰带从山顶不紧不慢地流淌到山腰,再流淌到谷底。据考证,这条河是嘉陵江的发源地之一,水至清而凉彻骨。

我卸掉沉甸甸的药包,脱掉“解放”牌黄胶鞋,在石头上磕着倒去鞋子里的土,就将脚丫伸进沁骨的溪水,痛快地呻吟着,然后取出七生八不熟的饼子,边吃边估摸着药包的分量:有20斤没麻达,按3斤湿药材晒一斤换算,能得近七斤的干药材哩。一斤玄参卖3块钱,我今天的收入就是二十块钱。仔细算起来,我已经从凤翔彪角来这里十多天了,前些天因为跑的是浅山,加上和同村伙伴一起,有药的地方大家一窝蜂旋上去,每天只有五六块钱的收入。当然这个收入也就很不错了,生产队一个10分劳动工值才只有三毛多钱,采一天药,相当于在队里劳动十多天哩。我今年已经十七岁了,爹看见与我同龄的大多伙伴占下了媳妇,早急迫了,但按照当下的行情占一个媳妇光财礼就要八百块钱哩。爹给我没有积攒下这些钱,要靠我自己好好去挣。
“娃啊,活人难啊,要丢下杷耙弄扫帚哩,你这些天采药挣的钱能买下姑娘的一根辫子了。”想起与我一起来的格巧姨的鼓励,我的内心一阵子温暖。
其实,我来这里的初衷,连我自己也不清楚,我似乎总在寻找什么,至于究竟是什么,我说不明白。爹总是想将我留在他身边,我却总是想出走,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我看见山就想爬,看见水就想唱,看到美丽姑娘就想写诗。这次来秦岭山的前几天晚上,我和王君兴奋得几夜睡不着觉。
我并不计较每天能采多少药,但偏偏我的运气总是好。不知道大家今天在啥地方采药,看到我采了这么多,还不眼热死。明天势必要一队人马撵跟着我,我要不要甩人,哦,王君不能甩,他是我们这支队伍里的唯一“诗人”,我是“作家”(只有他一个人这样说),跟我在一个帐篷里住,他不在乎我衣服里的虱子钻进他的衣服里去喝他的血。他的家庭比较优越,家里已经为他占下了邻村一位很洋气且留着日本女娃头型的媳妇。兰兰不能甩,他是我的家门侄女,与我从小学到初中高中一直是同学,还多次帮着妹妹为我缝补磨烂的裤裆。她是我们庄子里有名的乖女子,我常在心里将她看成是雨果笔下的美女艾斯美拉达。
想到这里,我赶紧在药包里摸,看那本《巴黎圣母院》在不在,那是我这次路过宝鸡临时下车时买的,花了一块九毛钱哩。
书仍然在塑料纸里面包着。昨夜我已经在烛光下看到诗人甘果瓦误入乞丐王国,被乞丐国王处以绞刑,后来被艾斯美拉达相救并得到四年的婚期。甘果瓦一下子从地狱到了天堂。这么美好的事,让我心旷神怡。
这时候,一阵阵唰啦啦的拖地声和老牛般的喘气声将我的思绪打断。我一阵子恐惧:这老林里经常有光溜溜的狗熊和嘴粗得像罐子一样的野猪出没。我飞也似的穿好鞋子,躲到一棵大树的后面,循声望去,连大气也不敢出。
唰啦啦声和喘气声越来越近,仿佛已经拂到我的面颊,我依稀闻见了浓重的汗味和幽香味。我的心像在山坡上滚的石头,猛然平静下了。我很快得出判断,这是在山上割竹子晚归的四川乡亲,而且是一位女人。
我的判断的确没有错,上面山坡小路的拐弯处,灌木丛在簌簌抖动,接着,硕大的竹捆像在绿浪中游动的船,逐渐出现在小路上,相继出现的是一张因极度劳累而通红生动的脸庞,好像是刚从憋了很久的水底钻出来似的。这是典型的四川女人的脸,眉毛弯曲,眼睛充满灵秀,鼻梁挺拔又透着顽皮。她戴着一顶草绿色的帽子,刘海从帽沿下钻出来,湿湿地粘在额头上,发梢上的汗水像房檐水滴答滴答掉在青石板小路上。她看起来个子不低,无疑是棉衣棉裤让她的身材无法很好地展示。她在腰里系了根草绳,腿和脚缠了一层层臃肿的裹缠。而腰间草绳上系着的三叶片捋刀和镰刀使她更有了割竹子人的职业特征。她缓缓地走近我,竹捆的一端压进她的脊背,似乎嵌进她的皮肉里,另一端像尾巴一样拖曳在地上,整个身体弯成了一张柔韧的大弓。她右手紧攥着一柄磨得油亮的钥匙型手杖,也被她手背流淌的汗水浸湿,在青石板小路上留下水渍印。
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我的心被什么东西触动,眼眶一热,泪水就不听话地流出来。我赶紧转过身,用手背擦去泪水,几乎在同时,我迎上前去,用手撑住竹子捆,让她的身子“解放”出来。
“姐姐,歇歇,歇歇。”我向来嘴乖,一开始就叫她姐姐。
竹子捆太沉重了,那一瞬间,我全身的汗像蚂蚁一样从身体里钻出来。
她显然愣怔了一下,长出了一口气,用温柔慈爱的目光将我笼罩住。我只觉眼前的一切陡然间那么美好。
“幺娃子,你一个人咋敢来这里的老林子,这里是乱山,山跟山都一样,弄不好最容易迷路哟!”她用随身携带的一个大搪瓷缸子在溪水里舀了不少水,一口气喝完,用水洗了脸,站起来,拢了一下额间的刘海。
我取出我和王君烙的七生八不熟的饼子递给她,她推让说自己带着呢,见我执拗,就大方地接过去,咬了一口,眼泪就下来了:“幺娃子,饼饼没有做熟啊,小小年纪来这里受这个苦。”
我说没有啥,肚子里还老觉得吃不饱哩,王君也是这样。
那王君一定是你的搭档了。我说王君跟我同住一个帐篷。
我们说话间,云雾就从山腰弥漫过来,像我家乡晚炊时分的雾霭,更像娘在世时烧炕从土烟囱里和土墙缝隙里钻出的白烟,先是一绺一绺的、粘粘稠稠的,然后渐渐将我家的前院装扮得如梦如幻。我和伙伴常常兴奋地在烟雾里钻出钻进,只是我们往往在钻进烟雾之前要憋住不吸气,不像此时的云雾,颜色虽说也是白亮亮的,但从人的脚下逸过,立即有一种凉生生的感觉,须臾间脸上手上就湿湿的,树木、灌木丛,竹茅林的叶子上就有了湿津津的光亮。
我们快下山吧。她说,并问我明天还来这里吗。我说你呢,她说继续来这里,我说这里的玄参密密麻麻一窝一窝的,我好不容易找到了这么一块药稠的地方。她用手抚摸了一下我的头,说明天天气不一定好,叮咛我下次来时叫上伴;山上竹茬多,要穿布鞋,里面铺上厚鞋垫;不要着急,饼子烙熟了再出锅。
我要帮助她掮竹子,她说你孩子家骨头太嫩,说她们歇宿的地方比我近一些,让我赶紧下山,天快黑了。
想起我们歇宿的叫半面街的缓坡,想起我们用塑料薄膜罩的帐篷,想起王君、兰兰,我的心飞了。我唱着歌飞快往山下跑。耳畔传来她在后面唤我跑慢点的劝语,我用唱歌回应说没事姐姐放心吧。
时隔二十多年,现在回忆起来,我当时的身体一定是随着飞起来的心在飞,就像长上了翅膀,无数山峦在我之下,那是我从小到大许多次在梦中的情景。但梦境与现实究竟有天壤之别。往往在梦中我从飞翔的天空坠落下来时,会由极度的兴奋转化为极度的恐惧,我会绝望地大叫,然后会猛然醒过来,第一时间的感觉是一定躺在温暖坚实的土炕上,第一眼看见窗外挂在树梢上的弯月,心仍在剧烈的跳动,仍然延续着从另一个世界带来的兴奋和恐惧。那种感觉是强刺激的,有无与伦比的诱惑力,就像我和伙伴不顾大人劝阻去上高耸入云的铁塔,结伙去跳深深的土崖,越是有危险越是想体验。
但是这一次我的真正的危险在我飞跑时就已经酝酿了,山风充当了看不见的飞毯,脚下面一块多年甘于寂寞的石头像等待我千年的朋友不失时机地抓了我的脚踝,使得我的飞跑乱了方向,我已经再无法驾驭自己的身体了,当山路上又一个拐弯来临,我已经像一叶纸片飘出去,瞬间在空中完成了几个翻滚动作,天空和大山先是在晃动中颠倒,继而又复归方位。我在坠落中两手刨挖,情急中抓住了一根股杈,身体像荡秋千来来回回摆动了一番,然后我像一只木桶一样吊在空中。
方才的麻木过后,恐惧此刻让我的心紧缩成一团。我望望下面,足足有十多米深的沟,我所抱住的树杈,是一颗从石崖长出的松树上的一根最大的枝丫,比我的胳膊略粗,所幸松树木质坚硬,能经得住我刚才的折腾。但我的侥幸仅仅只有几秒钟,我悲哀地发现,这枝给我唯一希望的树杈已经在我的折腾下与母体渐渐分裂了,白色的裂茬里流着黏稠的汁液。
死亡的气息从沟底刮上来,而承载着我生的希望的树杈已经在呻吟了。
我绝望地嚎叫了。
“幺娃子!幺娃子…….幺娃子!别松劲!!”
啊,是她的声音,像一根红线,从空间逶迤着急切地划过来,系在了我的心上。说也怪,我在她的声音里,感觉胆气又上来了。我的目光急切地飞过去,看见她已经从山路的拐角处腾飞了,那顶黄帽子在盘旋的风里像飞碟般优美,她乌亮的长发波浪般飘逸着,身体像在水里游泳般舒展开,又仿佛从天而降,在空中舞蹈着。她轻盈地飘过我身边,眼睛星光般明亮,嘴角挂着微笑,似乎在说着,别怕,有我呢。瞬间,她就像我一样在空中荡了一番秋千,双手攀着这棵松树的另外一枝树杈,眨眼间,几个灵巧的动作,就到了树身上最大的树杈,那里紧靠微带梯阶形的石崖,能抓住石崖间伸出的小树安全下到沟里。
“幺娃子!别慌哟,我来帮你。”
这时候,我抓的树杈呻吟得更厉害了,我说,姐姐,来不及了,树杈马上要断了。
“身子靠崖摆哟,落在下面的树上。”说话间,随着咔嚓声,我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让身体向山崖摆过去,我只觉石崖在刹那间向上一个劲地猛涨,除此之外,我能感觉到的就是我被下面的树冠弹棉花般托起落下时腰间针锥般的疼痛,以及她“幺娃子,抓住!”的急切声音,别的什么都不知道了,我的知觉从此就中断了,陷入重重的黑暗深渊。

二
现在回想起来,二十年前的那个失去知觉的瞬间,我心里仍在洋溢激情,在许多次梦里,这个情节继续重演。但在我清醒的时候回忆起,已经完全将当时的我和现在的我剥离了。情景在我眼前闪现,她的飞舞和我当时的状态像我观看的一幕电影,只是她的身影和眼睛早在我的情绪熏染中更加纯美,并随着日月和感情的沉积让我反而神往。
但我当时的确已经死过去了,从生到死的过程很简单,我身下那棵松树尽管树枝茂密,竭力伸出怀抱想庇护我,面对我强烈的重力,树冠弹棉花般将我抛起,试图减轻重力,为我创造机会,只是我的双臂没有适时地配合好,没有抓住树杈,倒抓了两把的树叶。
接下来,那棵树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那是树的胸肋断裂的声音,我则像一只粗笨的狗熊,沉沉地掉进沟里。
姐姐后来告诉我,她目睹了我坠落的全过程。她攀着石崖上的小树下来时,满以为我至少不会昏死过去,还“幺娃子,幺娃子!”大叫着,但一看见我落下的地方布满竹子茬,一节节像尖刀竖起,顿感不妙了。她看见我在血泊中身体抖动了几下,就再也不动了,跑过来抱住我,放开嗓子在我耳边不停唤我,一边将我想抱离到旁边比较平坦的地上,但又发现我的一只脚和屁股像钉在了地上,原来是被两节长而尖利的竹茬刺扎。屁股拔离竹茬,她没有费多大劲,脚上的竹茬让她颇费周折,她在挪动我脚的同时,那根竹子茬断裂了,那是一根足有一柞长的竹子茬,从我的脚心穿进去,突破胶鞋底和鞋垫子的防线,力透我的脚背。那时分,她抱着我的脚,全身竟然像筛糠般抖个不停,感觉有一股凉气从脚板蛇一样蜿蜒在体内,最后停在心尖,倏而变成一柄尖刀。但看到我危急样,她很快就镇定了,将我抱到那块平坦一些的地方,用指甲掐我的人中,见我仍然没有反应,判断我是摔昏或疼昏了,得尽快拔出我脚板的竹茬,但那节竹茬从鞋底几乎没有留下可以下手的节茬。她脱掉我的鞋子,右手指变成镊子样,几次用尽气力,出了几身汗都没有成功,最后一次,她是用牙齿拔出来的,喷溅出来的鲜血在她的面容上开了花。
我是在这个时候醒过来的,在此之前,我像在梦魇中,依稀听见有人在呼唤我,像娘像妹妹的声音,但感觉像置身在一口玻璃容器里,外面的声音似有似无、如丝如缕,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当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袭来时,我已木头般无知觉的身体同我游离的灵魂连接了。姐姐的面容像幻影一样在我眼前渐渐清晰起来。她眼睛嘴角都是笑,汩汩流淌的泪水冲刷着脸上的血渍,顺下巴房檐水般地流下。
我活过来了。我扭动头颈,动腿动胳膊。我想试图坐起来,被她用手压住了,她叮咛我别动,她要给我处理伤口。
最初生还的兴奋很快被愈来愈猛烈的疼痛湮没,仿佛有千万枚钢针在我身体游动,并幻化成千万只鱼的尖嘴在丝丝缕缕噬咬着我的心和灵魂。接下来,我的胸腔像着了火,炙烤得我的喉咙干裂,呼出的气似乎带着火苗,感觉嘴唇都快要烤焦了。
我告诉她,我的胸脯快要着火了,我好渴,我好冷。她用手摸摸我额头,说不咋地,她已经为我止住了血,也敷了她随身携带的消炎药,让我再忍会儿,她为我找水去。
我们捏了捏手,她就离开了,我恍然觉得她的身影好高大,很快融合在浓重的能摸出水来的暮雾里,只有被她踏过的竹茅林的竹子仍在抖动,且像一幅画,在我眼前晃来晃去。这一刻的等待是难熬的,我眼睁睁地看着天色愈来愈黑,到最后我已经看不见眼前的一切了,只留下我的听觉在如同钟摆的心脏跳动中焦灼等待。我想这里是乱山,黑咕隆咚的,她会不会找不见我了。我陡然想起我来时带的手电筒,就装在我的药包里,但摸摸才发觉跟药包都不在了,我想很可能挂在那棵松树上,也有可能就掉落在我的周围,我想去用手摸索找,但怎么也站不起来了,只有爬着去找,几经折腾,最终希望落空。我仰躺在地上,才觉出上下牙齿在打架,像躺在冰窖里。风刮过来了,声音像野兽的哭唳。我用耳朵紧紧贴近地面细听她的脚步声,我喊她,但声音小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沙沙沙的声音响起了,打在我的脸上生疼,我想难道秦岭山还下沙子,很快发觉是在下雪,这一发现让我浑身汗毛像刺猬的毛一样竖起。我从小时候就听爹说,秦岭主峰五月天还有雪,春季仍下雪看来是真的了。
雪显然越下越大,打得我睁不开眼睛,满耳畔已经成了落雪的声音。长这么大,我还从来没有听见过如此大的落雪声。我想如果她找不见我,我不是被雪活埋就是被活活地冻死在这里。
想起亲爱的爹和妹妹还在凤翔老家的村口每天等待我,想起我临行前爹背过我老泪纵横的脸,想起我八成是见不到亲人了,不能用采药挣的钱给爹买皮袄,给妹妹买一顶漂亮的发卡,想起爹在我走时千叮万嘱,让我走山路千万小心,我懊悔透顶。
我不仅连累了家人,还要害得与我同行的乡亲不得安宁,不知道王君和兰兰此刻焦急成啥样,兰兰从小就爱哭,这阵子一定在哭上了。更对不起的是姐姐,这个我认识不到一天的姐姐,为了我差点送了命不说,这阵子是不是迷了路,雪下这么大,一个女人家黑天雪地如何是好……
“幺娃子!幺娃子!幺娃子!”
依稀听见她在呼唤我,我怕产生错觉,用耳朵贴近地面听,真切地听见了脚步声,我竟然坐了起来,看见一束手电光在夜空写着焦灼,我顿时感到有一道阳光照亮了我的心房。

三
我是在姐姐的背上上路的,前方是什么,对我来说一无所知,就像在这样的夜里,我早已经没有方向感。照姐姐说的,要下山去他们四川的歇宿地也已经没有可能,愈下愈大的雪等不到我们的足迹艰难地跋涉,就会毫不含糊地封锁住山上的路口,用白皑皑的积雪掩藏住那些如同伤口的路径。我不是个小孩子了,但还是被姐姐用裹缠布绑在背上,就像小时候被娘背在脊背,我贪婪地闻着娘奶头散发的诱人奶香,涎水掉线般濡湿娘的后背,我一边用哭声表达我的饥饿,一边用手去抓娘的胸脯。姐姐也有股女儿香,混合在浓郁的汗香味道里,消解了我脚上和屁股上一阵一阵锥心的疼痛。
我对姐姐说,下不了山,我们还能去哪里。姐姐哄孩子一样对我说,她要带我去山上一个很好的去处,不怎么远,她去年来这里时就发现了那个地方,经常在里面休息。我说姐姐,放我下来歇歇吧,我太沉了。姐姐说,要不得要不得,等雪封了路就不好找了,你乖乖听话哦,我能背得起,两百斤的猪我能背几十里都不歇气。
就这样,我在姐姐温暖的背上度着我这一生似乎最难熬的时刻,我的高烧还在发着,我在时不时地摇晃中每每心悬起来,我知道姐姐在颠簸,她手里的手电光束也在颠簸。
姐姐说的好去处是山顶的一座小茅棚,像在雪夜里摇曳的孤舟,千疮百孔,散发着枯叶和蚀木的陈腐气息。姐姐将我放下,用棚子里的干树枝生着火,就在周围砍树枝加固棚子,又割了不少油松叶,储藏起来。她告诉我在山顶是不缺柴禾的,有油松树助燃,再潮湿的柴禾也能燃起来。
姐姐冒着满头和满身的雪从外面走进来,大瓷缸里盛着冒顶的雪,在两块小石头的间距处坐上缸子,从火堆取来火,开始烧水,其间她两次去外面取雪;火光映红她的脸,使她的脸罩上了一层温柔神秘的光晕。姐姐是太好看了,属于那种非常耐看的女人,她眉心也有一颗痣,两个小酒窝只有在微笑时才显露出来。
棚子外面的夜色里映着白亮亮的雪光,山风挟着雪粒舞蹈着飞进棚来,一次又一次被棚子口的篝火所消融,但似乎义无反顾,让火堆生出呛人的黑烟。我不想吃饭,姐姐就在烧开的水里面加了些她在包里带的食盐,让我喝了一半,其余的用来给我清理伤口,她从棉衣撕开的布层里取了些棉花,蘸着水洗我的脚板和屁股上的伤口,洗完后,又打着手电仔细检查伤口里有没有残留的竹茬屑,然后从一只小瓶子里倒了些白色药末敷在我的伤口上,对我说,幸亏伤你的不是旧竹茬,好拔。我趴在草铺上呲牙咧嘴,突然就想起电影《地道战》中的鬼子山田队长被高传宝用步枪打中屁股的怪象来,我吭吭地笑出声。姐姐不知为啥笑,在我的光屁股上轻轻拍了一下,说幺娃子,你笑啥子哦。我说姐姐你看过《地道战》吗,姐姐说看过,我说那里面的山田队长记得不。姐姐说记得,很快她自己也就笑了,又在我屁股上轻轻拧了一把。
之后,姐姐又在缸子里烧上水,脱掉了棉袄棉裤,要让我穿上,我不干怕冻了她,她佯装嗔怒了,两道柳叶眉皱在一起,眼睛紧盯着我眼睛。我只好穿上。她笑了,很快换上了我的绒衣绒裤,过来坐在我的身边,让我将头枕在她的腿上。
姐姐问我累了就好好睡,明天她给我在雪地里找草药熬着喝,伤口好起来就快。我哪里有睡意,问她懂得药性?她说她爷爷曾经是一个医生,受影响她也就懂了些。我问她爸爸一定也是个医生了。她半天没有回答我,神情里掠过一丝丝忧郁,又过了一会儿才说,爸爸在三年前失踪了。我不由得坐了起来,张大口望着她,不敢再往下问了。她用手摸了摸我的头说,爸爸就是在这一带失踪的,她从去年来这里主要是为了寻找父亲和割竹子谋生。我问她家里还有啥人,她说有两个妹妹,大的今年12岁,最小的今年10岁,她是老大。我问她的妈妈呢,她说妈妈在5年前去世了。姐姐讲述得很平静,可我的心底已经潮起风暴,我必须承认我是一个感情很脆弱的人。我无法想象眼前这个神仙般的姐姐整个就是一个苦难的化身,她将我的思绪带进一个在中国版图上寻不见的岛湾山村来。

四
姐姐的家乡叫岛湾村,隶属四川朝天县所辖,嘉陵江在这里拐了一个弯,使这里既像一座岛屿又像一叶孤舟。姐姐家的院坝里常年可以看见嘉陵江水,姐姐的家里常年能听见嘉陵江滔滔的流水声。
姐姐告诉我她得知父亲失踪的那个春天,是一个飘着小雨的傍晚,去秦岭山割竹子的副业组老婊都回来了,唯独姐姐的父亲没有回来,姐姐问了几个回来的人。那几个人见了她,都流露出了悲凄的神情。最后领队的组长眼睛里流着泪水,告诉了她。她只觉身体猛然像被抽空,像页纸片飘在地上,随后就失去了知觉。姐姐是被妹妹们的哭喊声叫醒的,姐姐哭出第一声的时候,自己屋外就下起了淅沥小雨,如泣如诉,惹得前来围着她的村里女人们哭声一片。之后,姐姐的满脑子都是父亲的影像,几天几夜醒来时梦中都是父亲的影子。姐姐不吃不喝,天不亮就起身从院坝下到江边,独自低头走动,吓得几个妹妹像鱼尾一样随着她。几天下来,姐姐就憔悴地被风似乎能吹走。
姐姐对父亲的爱刻骨铭心。娘在两年前被炸山造田的飞石压死时,姐姐十六岁,还在初中读书。面对猛然苍老许多的父亲,姐姐初中没有毕业,就想辍学回生产队挣工分,替父亲分担生活重压,遭到父亲的坚决反对。姐姐就默默地承担了大部分的家务活,一放学就回来急匆匆烧饭,喂猪,挑起笨重的木桶担水担粪、去山坡上割柴禾给猪薅草。姐姐是学校文艺宣传队的领唱,声音像百灵鸟的鸣啼,娘在世时,姐姐的歌声在前院后院、前坡后坡回响,现在没有了姐姐的歌声,家里就显得异常空落。姐姐最痛苦的是妹妹们放学回家时仍像往常一样唤娘的声音和小妹半夜在梦中唤娘的声音。在那一年里,她和父亲一直绕开娘的话题,但都心里明白娘是家人心里最痛的伤口,每次的提及如同在揭伤口的痂疤。
姐姐深谙父亲和娘的内心缺憾,那就是多年的盼子情结。娘当了多年的妇女队长,一直很好强,对这个内心的愿望从来没有在姐姐面前流露过,但姐姐从小时候就发现父亲和娘每次看见别人家的男孩子,目光就痴呆呆的,表现出无限的向往。姐姐记得多年来,娘总喜欢给妹妹们留小子头型,就是家里养狗,也总是养伢狗。父母的这个情结也深深地影响了她,每当看见有弟弟和哥哥的同学,她的内心就有种强烈的艳羡和失落。
姐姐从那一年开始,就不知不觉改变了自己的行为方式,她穿短袖,裤子时常绾起来,在山坡上挑水挑粪行走如飞,将自己的花衣服统统让给妹妹穿,她不是穿蓝色的就是草绿色的,她学会了上树、游泳、上房、犁地、轮锤、凿石,接下来她就听到了乡亲们说她真像个小子。她在默默地用此种方式慰藉父亲。
但她的这些变化反而为父亲带来不安,直到有一天晚上,父亲等妹妹都睡下,走过来坐在她的床边,默默地将她的手放在手心轻柔地抚摸,她已经有了茧的手掌,让父亲的泪水顺着脸颊汩汩流淌。她将自己埋在父亲的怀里,用另一只手擦着父亲的眼泪,自己的眼泪也滚热地掉在被子上,滴答出清晰的窸窣声。那天晚上,外面下着小雨,听得见嘉陵江水面急切的流水声和雨打在山坡的庄稼和树上的沙沙声。父亲很久才止住了泪水,对她说,孩儿,你的心思爸爸知道,这样太苦了你了,以后,家里的重活累活就不要再干了,留给爸爸吧,爸爸的身子骨还很硬朗,你爱唱歌就唱吧,爸爸好久没有听见你唱歌了。姐姐两胳膊吊在父亲的脖子上,像小时候那样撒娇着说,爸爸,我好久也没有听见你的笛子声了,你就给我吹一曲吧,现在就吹,我要听。父亲说,妹妹们都睡了。姐姐执意要听。父亲就从墙上取下挂了很久的笛子,用手帕擦去上面的灰尘,将笛孔对在嘴角,很快悠扬的《映山红》旋律就回响在土屋,飞出窗口,和嘉陵江的水流声融合在一起。姐姐也就情不自禁地跟着唱起来:
夜半三更哟盼天明
寒冬腊月哟盼春风
若要盼得哟红军来
岭上开遍哟映山红
若要盼得哟红军来
岭上开遍哟映山红
……
姐姐的歌声将妹妹们从睡梦中唤醒,久违的歌声吹散了多日沉闷的庭院,也渐渐吹散了姐姐心里的浮冰。那天夜晚,她和妹妹簇拥着父亲甜蜜地睡着了,她一进入梦乡就看见了母亲,母亲的脸上闪出明媚的笑容。
转眼一年就过去了,姐姐初中毕业毅然回村当了社员。父亲尽管坚决不同意,但最终拗不过又是撒娇又是使性子的姐姐。姐姐已经出息的袅袅娉娉,如月的脸盘隐约闪现茸毛,双眼黑亮如一汪深潭,一身素雅的草绿色衣服已经裹不住拔节的青春胴体。姐姐到了人见人爱的人生最靓丽的时光。
姐姐被队上安排去江边的渡口摆渡。姐姐头戴斗笠,在船头一站,就吸引了两岸山坡上年轻人的目光。姐姐双手轻柔地摇着木桨,波滋滋的水声像鱼游动的声音,姐姐的身影也就映在水面上,如同镜中月。姐姐的船所过之处,江里的鱼欢快地从水面飞出,蹦跳出优美的舞蹈。
渡口属岛湾村所辖区域,但却是连接着平安公社与外部世界的枢纽。这样一来,姐姐摆渡过江的人们除了本公社人外,还有从平安火车站下车走捷径的旅客。姐姐这样美,使许多人将她与电影里面的《刘三姐》联系起来,自然就免不了招蜂引蝶,打姐姐主意的,托人向姐姐提亲的络绎不绝,其中有好几个是吃商品粮的公家人,姐姐谁也看不上,使得父亲和乡亲们大为不解。
姐姐其实在心里早就有了人,那就是与她邻村的一位比她大一岁的同学。这个同学比她高一级,曾经与她一起在学校文艺宣传队共同演过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面“深山问苦”那出戏。姐姐饰演小常宝,同学饰演杨子荣。娘去世那一年,这位同学有一次在江边与薅猪草的姐姐邂逅,姐姐后来得知其实是这位同学有意在这里与姐姐相遇。他对姐姐说,你好久没有唱歌了,看见你这样不快乐,我的心里很难过。说话间,这个同学眼睛湿润了,随后她送给了姐姐一枚绿色的蝴蝶发卡,并说我希望你像一只绿蝴蝶,快乐地飞来飞去。以后,在江边、在山坡上,姐姐经常会不经意遇见这位同学,到后来姐姐每次去江边或山坡上就变成了一种等待。这位同学最后应征入伍了,临走时的那天夜里,她对姐姐说,他等着姐姐,并将姐姐的手紧紧握住,放在自己的胸口,让姐姐感受他激烈的心跳。
姐姐品尝了初恋的巨大快乐,但最终以品尝巨大的痛苦结束了这段初恋。开始的几个月,同学的情书每周几乎来一封,姐姐快乐得像一只蝴蝶,夜晚里沉浸在幸福中为他缝鞋垫,一边回忆着同他在一起的情景,常常被针刺破手指。有时候,半夜三更就会听到姐姐的歌声。父亲和妹妹们得知了姐姐的秘密,也被她的快乐感染,家里一扫过去的冷寂。变化由信件的逐渐减少开始,姐姐有时候去几封信,他才回一封。姐姐没有在意,以为他提干以后进步心切,怕影响他的进取,也就减少了写信。那年深秋的一个阴沉沉的日子,姐姐收到了他的最后一封信,同时收到了他退回的鞋垫和毛背心。同学在那封信里,字字血,声声泪,说为了爱情,他同家里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斗争,但最终当公社主任的父亲以断绝父子关系要挟,当教师的母亲以死相要挟,他们瞒着他早就为他定了亲事,对象是一位局长的千斤。他说他会永远记住姐姐,记住姐姐的音容笑貌。姐姐在那一天很晚了没有回家,父亲以为那天需要她摆渡的客人多。但到了晚上,姐姐还是没有回家。天已经天起了雨,越下越大,父亲急切切赶到渡口,但那艘乌篷船早已经在黑魆魆的雨夜搁浅在江边。父亲上船去看,不见姐姐,最后在江边的一块石头上找到了姐姐,这里是那位同学去部队前与姐姐分别的地方。姐姐像一块雕石一动不动坐在那里,似乎听不到父亲焦灼的呼唤,任哗哗的秋雨将全身浇个透湿。姐姐的心丢了,姐姐那颗心不知道此刻在什么地方。父亲将姐姐跌跌绊绊背回家,姐姐的目光完全失神了。姐姐不知道吃饭,喝水,看不见老泪横流的父亲,听不见妹妹揪心的呼唤,几天几夜不说一句话,手里死死攥住那枚绿色的蝴蝶发卡。到第四天清晨,姐姐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娘,才哭出声来了。姐姐是恍惚看见娘用手擦她的眼泪时叫出声来的。姐姐娘啊娘啊地哭着,将嗓子哭哑了,最后昏睡在父亲怀里,傍晚醒来时,姐姐的目光里就有了神采,姐姐将她丢失了的心哭回来了。姐姐用手擦着父亲脸上的泪水,说她没有事,她是太想娘了。姐姐就这样一直擦父亲的泪水,很久擦不完。父亲哽咽着说,娃啊,你千万要想得开,你是爸的心尖尖命根根啊。
姐姐又开始为队里摆渡了,只是姐姐在摆渡时时常唱着歌,回家时从江边一路唱回来,姐姐一唱歌就忘记了烦恼。姐姐从此将心完全放在了父亲和妹妹身上,回家猴着和父亲妹妹玩,姐姐像小时候那样两胳膊吊在父亲的脖子上,和父亲撒娇,和妹妹在院坝疯玩。父亲没有回家,她就疯了般满世界去找,她要一辈子和父亲在一起。
但是父亲还是与她们姐妹们分别了。生产队组建了副业小组去秦岭山割竹子,父亲积极报名参加了。姐姐知道后,坚决不让父亲去,说父亲一走,她们姐妹三个晚上害怕,姐姐又是软缠又是赌气,其实是姐姐心疼父亲,知道割竹子其实是上“刀山”。这一次,姐姐没有能让父亲改变主意,父亲有他的苦衷和打算,这几年,家庭历经折腾,已经穷气入了骨,眼看孩子大了,都穿不上一件体面的衣服。他每每看见就难过,副业队苦是苦,但能挣来钱和工分。父亲要用自己的力气为心爱的女儿换来好吃的好穿的。
姐姐说,她不要吃好的,她不要穿好的,她只要和父亲长相厮守,永远也不分离。姐姐最终没有能留住父亲,她没有经得住父亲的万千温存下的超人耐心,似乎秦岭山哪里已经将父亲的魂牵走了。
父亲临走的那天夜里,姐姐将几天来用血针泪线缝制的新棉鞋和毛裢裹缠装好,又从柜子里取出一枚青石坠子,用红线穿了,将正在熟睡的父亲头轻轻抱起来,悄悄挂在父亲的脖子上。这是吉祥物,姐姐在默默祈祷吉祥物带给父亲平安。然后,姐姐悄悄躺在父亲怀里,用手轻轻摸着父亲的脸。已经是拂晓时分,父亲醒来了,姐姐的手还在抚摸,乌亮的眼睛滚着泪水。姐姐一头扎进父亲胸口,无声地哽咽。
五
不知什么时候,姐姐的手在擦我的眼泪,姐姐就钻在我的怀里。我也不知什么时候将姐姐抱在怀里的。姐姐一边擦我的泪水,一边哄孩子似的说,幺娃子,莫哭,莫哭。
外面的下雪声似乎小了,风声骤起,一会儿呜哩哇啦,像有一群狼崽在叫唤,一会儿嗡嗡声震耳,像吹响了一口巨大的老瓮,让我的身下隐隐在动。我对姐姐说,外面的雪小了。姐姐说不是雪小了,是雪已经下厚了,你听咱们的棚子顶已经听不到落雪的声音了,我出去打打棚子上的雪,积雪能将棚子压塌的。
姐姐出去了,进来时带回刺骨的寒气。我见姐姐穿得这样单薄,后悔没有将她的棉衣脱下让她穿上。姐姐在火堆上又添了些柴禾,躺在我身边,我脱掉棉衣,同姐姐合盖在一起。姐姐的嘴里呼出白丝丝的热气,吹得我的脸上、额颅上痒酥酥的,她让我的头枕在她的胳膊上,另一只手摸了摸我的额头,安慰我,说烧已经退了些,劝我早点睡,她将我搂在怀里,一会儿就发出甜甜的酣睡声。
我倒是没有了睡意。姐姐的怀里像是揣着一个香包,散发着令人沉迷的幽香,使我的心在微醉中似乎轻飏起来。身体的疼痛感觉像潮汐般退隐。我仔细地看着姐姐的面容,竟有了心跳的感觉。我想钻出姐姐的怀抱,又仿佛被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左右着,说不清是甜蜜还是折磨。尽管我已经从描写情爱的文学作品中间接获得了男女间的诸多感受,但那都是些望梅止渴般的精神幻觉,无法跟我此刻的感觉相比拟。长这么大,除了小时候依偎过娘的怀抱,我还从来没有被任何一个女性搂抱过。自从十五岁那年,我第一次品尝了梦游中的癫狂和醒后的羞耻,我一直在渴望有一双嫩藕似的手臂像蛇一样缠绕在我的腰间,有一个可心的玉润滑腻的身体被我拥有,但那些情景不是在花前月下就是在充满诗意的河边。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在这样一个严酷的环境中我却被这个认识不到一天的美丽姐姐抱在怀中。而这个姐姐并不是飘然下凡的仙女,她的苦难让我心疼,我好像已经很早就成了她的弟弟,仿佛约定俗成。
我从小就渴望奇异的经历,渴望在非常情境中去扮演主角,这让我曾经产生无限的联想,或者我成为英雄,或者英雄救美,或者成为义薄云天的侠士。但今天的经历不能说不奇异,我却没有表现出英雄气概来,我一定发出了丢魂般的哭叫,也许声音像挨宰的壳郎猪一样,如果不是这样,姐姐怎么能那么快就赶来,我怎么能尿了裤子。我没有英雄救美,反倒被美人相救,这让我脸烧,要知道我是一个在女性面前最爱表现伟男子气派的人。
这样想的时候,我已经钻出姐姐的怀抱,并将她轻轻搂在怀中,很有些怜香惜玉的风度。当篝火萎弱的时候,我用膝盖行走,在上面添了柴禾。
姐姐在这时候醒来了,她是操心着给火堆添柴禾,见火焰熊熊,就开始责备我,又说我眼睛这么亮,一定是没有睡觉,是不是伤口疼得受不了。我说没有事,姐姐你睡吧,我熬夜习惯了。
姐姐也就没有了瞌睡,她说她刚才那一觉睡得很踏实,自从父亲失踪后,她已经没有睡过一个踏实觉了,她说过去在母亲和父亲怀里睡去才有这个感觉。她睁着黑亮的大眼睛,神情中充满疑惑和惊异。她说,你莫非是我前生的弟弟,怪不得在见你的前一天夜里,我在梦中听到有人叫我姐姐的呼唤声。
姐姐的目光里闪耀着摄人心魄的光芒,神情中有了神圣和庄严。我那时不懂得女孩的内心深处是有一种叫缘分的情愫。而姐姐除此之外,还有了一种宿命感。那时候,我对此懵懵懂懂,更多地被姐姐的情绪感染和打动。我从小就渴望有个姐姐,看见别人有姐姐,我的心里就空落落的。我曾经被电影《苦菜花》里面的娟子姐姐深深打动,打动我的竟是一个她为弟弟德强扯顺衣领的细节,这个细节曾经在我少年时代的记忆里反刍,带给我无限温暖和美妙的想象。后来,听家门婶婶说,在我的上面曾经是有一个姐姐的,但早夭折了,我为此伤心过好多天。
姐姐说,她从小时候起,不仅渴望有个弟弟,还渴望有个哥哥。我对姐姐说,我有两个哥哥,还有一个妹妹,有你这个姐姐就齐全了。姐姐说,看来老天还是对你偏心眼,你还有娘。提起娘,我的眼泪就下来了,我说在我很小的时候娘就不在了,娘是得了多年气管炎最终看不好离世的。姐姐就呆呆地看着我,嘴里喃喃道,幺娃,你也是苦命哟。
……
黎明时分是伴随着奇异的冷意到来的。篝火仍在毕毕剥剥,但我们的棚子口已经吊着长长的冰溜子,火堆也似乎抵御不了刀子般锐利的寒风。姐姐的那件棉衣此刻显得像纸一样单薄。风开始发出呜哇哇地哭唳,震得耳膜一抽一抽地疼,时不时有树枝因无力承受积雪变成冰块后愈来愈大的重压而发出的断裂声。姐姐加大了火势,然后让我侧身坐在她的怀里,让篝火直接对着我们的胸脯和腿。姐姐见我的烧还没有全退,就先给我熬了雪水喝,我吃了些姐姐留下不多的饼子,感觉喉咙好受了许多。姐姐见我能进食,一下子像小女孩一样快活。这时候,外面天色已经大亮,雪已经停了,满目的雪光晃得我睁不大眼睛。姐姐让我坐着别动,她冲进雪地为我寻找治疗伤口的中药草。我想站起来,但一活动伤口疼得直冒冷汗。我用膝盖刚跪出棚子口,就被猛烈的寒风吹翻在雪地。姐姐正趴在雪地用三页片捋刀在狠劲刨雪,冰凌渣在她的周围飞舞。等破开表层的冰,姐姐用双手刨雪。雪大概有半腿深,姐姐的身子渐渐陷进刨开的雪沟里,风卷起积雪围绕姐姐飞舞,姐姐很快成了活动着的雪人。看到姐姐刨出的雪里有殷红的血渍,我再也受不住了,我连滚带爬到姐姐跟前,要帮助姐姐。姐姐的头发上睫毛上全是雪,双手像红透的红萝卜,见我来了,弯曲的柳叶眉倒竖起来,然后二话没说,将我抱进棚子,用流着血的右食指轻戳我的额头,眼睛里喷着泪花。姐姐说你这个幺娃子,你莫给我添乱哟,你脚上的伤冻坏咋搞。我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低头不语。姐姐收拾了我头上身上的雪,重新出去了。
我真是好懊悔,假如听了姐姐的话,下山时不跑,能让姐姐差点为我送命又受这个苦吗。这个苦那是人受的啊。我真不是个东西,姐姐这么苦,我还要让她雪上加霜。
姐姐是带着惊喜的笑声进来的,她找到了治疗我戳伤的草药蒲公英,还挖到了一胳膊粗的野蒜苗和能食用的野菌子。姐姐的头发梢上挂着几绺冰溜子,眉毛上的落霜也结了冰。姐姐立即给我先熬饭,她将野蒜苗野菌子煮在搪瓷缸里,然后将饼子取了一些,共同熬在一起,待缸子里的饭菜逸出诱人的香味,她又在里面加了一撮盐。
当我和姐姐各自拿着用绿竹棍做成的筷子,头挤在一块吃饭时,有几只野兔竟跑到我们的棚子外,眼睛痴迷地望着我们的嘴,嘴唇也在蠕动着。姐姐笑着说,可怜的小兔子,鼻子尖得很,它们一定是闻着饭菜的香味一路找来的,又添了几张嘴了。姐姐将缸子里的饭菜在棚子外的雪地上拨了一些,看到那几只野兔头也挤在一起吃起来,才过来与我一起吃。
那几只野兔吃饱后,用红红的舌头舔舔三掰嘴,摇着尾巴走了。姐姐和我吃过饭,给我煎熬了蒲公英汤,让我趁热喝了,她又要去雪地,我拦不住她。姐姐说,咱姐弟俩运气好,这一块雪地下有草药有野蒜苗和能食用的野菌子,我多采点贮藏起来。
这一天,姐姐除了在雪地下寻找东西,就是操心风的方向,当东南风吹起时,姐姐就和我在棚子口,一声接一声地呼唤,姐姐在叫着四川老俵的名字,我叫着王君和兰兰的名字,往往我们的呼唤刚出喉咙,就被风刮得无影无踪。每当风转了方向,我们就停止呼唤。我问姐姐,山下面的人能听到吗。姐姐说能听到的,雪天的山除了风声,其实很静谧,声音能随风走几十里路。可惜他们的声音我们无法听到,只有等风向转向我们时,我们才能听到。但他们听到了我们的声音,就能判断出我们所处的方位。
然后,我和姐姐在急切地等待阳光。但这一天的天色老是一个样,天空是铅灰色的,偶尔见有飞鸟,在空中与风周旋,最终随风而去。
我安慰姐姐,说明天天会晴的,太阳会喷薄而出。我那时候习惯说话咬文嚼字,跟姐姐说话,一会用家乡话,一会用拗口的醋溜普通话,还跟姐姐学了几句四川话。当姐姐说,幺娃,我们躺下说话吧。我说要得要得。姐姐疼爱地在我屁股上拧了一把,没有想到刚好拧到我的伤口上,我啊地叫了一声,姐姐也随即叫了一声。
六
父亲失踪后,姐姐的心像一只红鸟出了巢,时时刻刻在寻觅中等待。白天,姐姐在江两岸往返摆渡,眼神却呆呆地望着远方。有时候,她会看见一个遥远的身影而激动,会很快地将船摆过江去,稳住船,燕子般跳上码头,拼命向远方的身影飞奔。但每次当她上气不接下气跑到近前,一双失望空洞的眼睛里,眼泪会像断线的珠子流湿胸前,常常弄得对方莫名其妙。有时候,过江的老俵问她,她半天没有反应,让人家生出误解。晚上是姐姐最难熬的时刻,她操心两个妹妹吃过饭,让她们做完作业早早睡觉。她悄悄走出家门,静静地守在村口等待父亲归来,几个月下来,姐姐的听觉变得异常灵敏,能在静夜里辨别出各种鸟啼声和虫鸣声,甚至几公里以外的声音也能听得到。姐姐往往在后半夜才拖着疲乏的身子回家,悄悄亲亲两个妹妹,然后抱着小妹妹躺在床上,勉强闭住眼睛,脑海中回忆着和父亲在一起的一幕幕情景。好多次深夜,两个妹妹会在姐姐的歌声中醒来,听姐姐哽咽着唱那首《映山红》歌曲。

姐姐越来越消瘦了,先前黑亮的眼睛里失去了灵性。只有看见父亲用过的东西,目光才会活泛起来。姐姐每次做好饭,第一碗还是父亲的,就仿佛父亲还在家。她将父亲的那把笛子天天擦拭,三天两头洗父亲穿过的衣服。
邻里妯娌嫂子们,担心姐姐这样一天天下去,迟早会出事的。她们认为,姐姐的父亲这么长时间没有回来,一定是遇难了,就和副业组的组长共同商议办法,要让姐姐完全死心。
她们告诉姐姐,父亲已经不在人世了,然后不管姐姐信不信,就将父亲用过的东西和衣物要统统烧毁。姐姐疯了般去守护这些东西,最终拗不过众人,最后昏厥过去。醒来时,见父亲的东西都已经化成了灰烬,两个妹妹没命哭喊她,嗓子都哑了。哪天夜里,两个妹妹死死抱住她,似乎怕她突然飞走,并且不住地说,姐姐你别这样,我怕!
姐姐躺了几天几夜,妯娌嫂子们也陪了她几天几夜。姐姐哭得喉咙里几乎没有了声音,她起身去院坝,见院子被妯娌打扫得明光锃亮,屋顶也重新修整过,那是生产队长派专人来干的。姐姐感动了,流着泪对陪她几天的妯娌嫂子们深深道谢,恳求大家回去,她没有事。
姐姐从此后渐渐正常了,她仍然去摆渡,偶尔也和大家说说笑,两个妹妹的生活学习她照料得井井有条,衣服穿得干干净净,亮亮堂堂。
但次年春天,姐姐找到副业组组长,提前报名去秦岭山割竹子。组长很为难,说今年副业组不打算出去了,他也不打算当这个组长了。显然,父亲的事情让组长心里也打下了难结的疙瘩。姐姐一连在几个晚上找了组长,后来倒是心软的组长婶子帮姐姐做通了组长的工作。
姐姐将两个妹妹交给家门婶子照料,跟随副业组由渡口上了船,两个妹妹也一直跑到了渡口。姐姐在哽咽中视线模糊了。
姐姐来到秦岭山,很快就感觉这是一座座冷峻莫测的山脉,同她家乡的山脉完全迥异。如果说家乡的山是暖色,这里的山冷色得出奇。但这座大山对她却有着无法言喻的魔力,与她的生命有了某种联系。起初,姐姐受到了副业组叔伯们的特殊关照,但总带点监护的意味,不久,姐姐有条不紊地做事,就让大家放心了。姐姐开始一个人上坡,事实上是在一边割竹子一边寻找父亲。父亲是在这个大山里失踪的,也许她走过的山路父亲都曾经走过。姐姐常常在割竹子的间隙坐在山坡上,目光久久地看着如同牛百叶的大山皱褶。姐姐知道,这每一道皱褶其实就是秦岭山脉那只巨大脾胃的一部分。山里人常年奔波在这里,自然就熟知了秦岭山的脾性。
姐姐寻找父亲就是从这一道道皱褶开始的,但很快就发现,这每一道皱褶同样是一个大山的世界,是秦岭山的一个又一个迷宫:博大、深幽、阒静、神秘。飞鸟从深蓝色如同湖面的天空掠过,给天空划一道印痕,倏忽间又复归宁静。姐姐在那一刻就对飞鸟产生强烈的羡慕。
姐姐不能像飞鸟一样飞翔,姐姐找父亲只能靠脚板。开始姐姐每天在割完一大捆竹子后,就一边仔细寻找父亲,口里叫着父亲,然后姐姐的声音生发出好多声音,在山谷里回旋撞击,山谷就变成巨大的立体声音箱。
姐姐的呼唤千遍万遍,只有姐姐自己的声音回应。
一个山谷寻遍,姐姐需要好几天。在一天又一天的无果而终面前,姐姐没有气馁,姐姐在每时每刻都幻想着父亲突然从竹茅林里钻出来,她飞也似的扑到父亲怀里。
每天晚上回到副业组的歇宿地,听着老俵们像打雷似的此起彼伏的酣睡声,姐姐总是很晚才睡去,有时候,在梦中,父亲和她重逢的幻影会接着延续。
有一次,姐姐割完竹子,仰躺在山坡上,目光随着山峰游移在群山的最高处,那里有飞鸟在展翅,但若有若无,似乎变成一个个黑点;白云在山头缭绕,使那里的山氤氲在浩瀚的云海中。那是一个神秘的世界,几乎与天相连,山峰上覆盖着常年融化不了的积雪,银光闪闪。姐姐的心绪随着目光渐渐飞移。就在这时候,姐姐恍惚中听到有人在叫她。姐姐一个激灵,将心思收拢回来,却再也听不到这个声音了。姐姐想,难道声音是从天上下来的。姐姐不由将心绪又飞移在云海中,再一次被那种声音打了个激灵。
姐姐在冥冥中感觉到,那座山似乎与她的生命有种重要的联系。
七
我对姐姐说,你的感觉怎么跟我一样,我也是看到那片云海,看到山头上常年融化不了的积雪,心绪就不由自己,像脱缰的马,就直恨自己的笔太笨拙,无法将这样的景观描述出来。我于是就渴望走进那个境界里。我对王君说过,王君这几天受冷着凉,说等感冒好了跟我一起去,可惜,我没有等得住他,就一个人上来了。
姐姐说,她第一次上这座山时,同我一样充满着恐惧、虔诚,但山上总有种魔力,让她的心无法改变方向。她一路上着山,感受着越来越浓重的冷意,脚踩在厚厚的苔藓和黑糊糊的腐殖物上,被猛然间浓郁的水腥味草腥味枯树的腥味喷得眼睛直发酸。不过,很快她就被另一种愈来愈香甜的味道沉醉,这是山上的药花味道,幽幽地贯穿到她的肺腑。姐姐看着那一棵棵得好几个人合搂才能抱得住的古树,还有正在慢慢腐烂的巨大古树,以及闪烁着黑色光亮的小溪,第一次感受了这座人迹罕至的原始山林的神秘。
小鸟飞过来了,落在她的四周,还有一只落在她的肩头。鸟的到来很快吸引来憨憨的兔子,围绕着她转圈子。姐姐这天天不亮就开始爬山,到这座山时正赶上早晨第一道阳光,那纯粹是一道金线,穿过一团团如棉花般洁白的云朵。在那一瞬间,姐姐看到山上所有树木、花草都仿佛伸展开来,去拥抱到来的阳光。鸟儿由一只领队的开始鸣唱,很快成了合唱,并在树枝间,在渐渐布满阳光金线的空间翩翩舞蹈。兔子、猴子开始撒欢。姐姐躺在逐渐铺满阳光的柔软草坪,花草的露珠就甜甜地滴落在姐姐的脸上和嘴唇上。姐姐静静躺在这里,眼看着一朵朵花儿袅娉开放,心猛然也在那一瞬间像蚌壳一样舒展开了。
姐姐在适应了这座山林的气息后,开始感受混合在山林中的新气息,她发现这里的每一个气息里面都系连着流动的东西,如同音乐,有节奏有韵律,就连在山林间出现的七色彩虹也有美妙的音响。但姐姐逐渐又感受了另一种气息,若有若无,细如游丝。姐姐在感受这种气息的同时,浑身剧烈痉挛起来,整个身体如同飘起来。姐姐的泪水如雨点落下。姐姐不自觉地呼唤——爸爸——爸爸——,你的女儿刘秀琴来了,你快出来接应你的女儿啊,昨天你不是在呼唤我吗?你去年来时忘了带笛子,我给你带来了,爸爸——,你快迎接我啊——
姐姐以为爸爸跟她在捉迷藏,就在山林里一遍又一遍唱那首《映山红》歌曲。不知唱了多少遍,唱得姐姐嘴唇干裂,鲜血顺嘴流到下巴,再流到白皙的脖子,最后凝结在那里。
姐姐唱歌的时候,整个山林倏忽间阒然无声,只有一只兔子轻轻地用小嘴抚爱着姐姐的棉鞋。姐姐将兔子抱在怀里,问兔子,爸爸为啥子不出来见我,得是嫌我来晚了。
姐姐就这样不停地呼唤父亲,不停地唱歌,到最后累倒在草坪上。姐姐在躺着休息的时候,那只兔子用红红的小舌头将姐姐的血迹舔得干干净净,一只猴子还给姐姐采来一朵好看的花插在姐姐的头发上。
姐姐是在一个星期后找到那座棚子的,刚巧,那天正是父亲失踪整整一年的日子。姐姐在那座山上割竹子,在竹茅林里发现了一条镰刀割开的道路,路有一米宽,一节节伸向天空的竹子茬口已经变黑,旁边已经逸出细小的竹子。姐姐这时候看见了割竹子人的身影,那是父亲的身影,飘忽在白色的云雾中,但那云雾很快消失了,随即消失的是父亲的身影,就在这个时候,那种熟悉的父亲气息弥漫开来,一下子将她包裹。姐姐疯了般的心在怦怦直跳,但她不敢喊,生怕父亲的气息在惊动中再次消失。姐姐蹑手蹑脚沿着那条道路一路走进去,渐渐地看到了在一片开阔地上,孤零零地卧着的一座竹茅搭成的棚子。姐姐的心狂跳了,她依稀听到了父亲的心跳。姐姐的内心在这一瞬间充满了委屈,她撅起了小巧的嘴,像每次在父亲面前生气时的样子。但姐姐很快又兴奋不已,她要给父亲一个突然袭击,让父亲从此再也不敢跟自己玩捉迷藏的游戏。姐姐悄悄地走到棚子的后面,心想她也要跟父亲捉一次迷藏,就将随身不离的父亲那把笛子从棚子的外面伸进去,给父亲一个意外的惊喜,然后,她要尖声大喊一声。姐姐小心翼翼将那把笛子探进棚子,但一会儿过去了,父亲仍没有反应。姐姐心想,爸爸还真能沉住气,她绕到棚子口外,大喊了一声——爸爸——
随即,姐姐就失去了知觉,什么也不知道了。
姐姐醒来时已经是日落时分,夕阳像一轮殷红的滚球正在徐徐滑落,距离她是那么近,让整个山头氤氲在浓酽的光影中,像看一幕遮幅式电影的情景。飞鸟在光晕里疲倦地叫着同伴,寻找着栖息的地方。姐姐的心也像这飞鸟,飞到了生她养她的岛湾村:此时,落日的余晖一定将整个家乡的村落映照得红亮,晚炊笔直伸向天空,山上山下是吆牛呼羊唤狗的声音,山歌一样充满韵致;嘉陵江水成为巨大的游动的红色染缸,闪着宁静的波光;父母就在这时候回来了,肩膀上跳跃着嫣红的光,脚步声糅合在愈来愈明晰的江水声里;早早从学校或者沙坝上回来的她们姐妹们,就站在自家院坝等着父母归来,母亲会三步并作两步赶过来抱起小妹妹,亲她的嫩脸,父亲后一步赶到,任凭姐姐和二妹在他的两肩挂油葫芦,欢快的笑声沸腾了整个庭院……
可是,那种快乐似乎很短暂,就像此时的落日,一眨眼就消失了,只留下落日的气息。姐姐的感觉里,快乐很像是一缕云间或像江水里油滑的鲫鱼,每次当她幸福地抓在手里,就又会倏然滑掉。
姐姐实在是太累了,她再也经不起父亲的捉迷藏游戏了,可这一次父亲无疑又跟她玩了一次游戏,让姐姐身心疲惫。
姐姐在棚子里仔细寻找,意外地找到了父亲的磨刀石、父亲的手电筒,还有几块石头垒起的灶,上面还架着自己家里的一个不大的搪瓷缸,底部被烟熏得透黑,依稀还能看到残留的灰烬。种种迹象表明父亲已经长久没有回到这个棚子了。那么父亲去了哪里,这座山这么大,父亲难道还会去另外地方重新搭棚子,父亲就不知道自己的女儿们日夜等她回家,难道父亲在这样的神仙般的境地里忘记了自己的女儿,忘记了回家。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姐姐在心里很快找到了依据,父亲是太苦了,他在这里找到了解脱。
其实,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父亲早就不在人世了,但姐姐的思想里,即使有九千九百九十九种父亲已经不在人世的可能,只有一种可能是父亲还在人世,她就宁可相信这一种。
姐姐没有将她的发现告诉给同来的老俵,这是她自己的秘密。这样,每天天不亮,姐姐就早早开始上山,到这座山上正好赶上第一道阳光。姐姐一边割竹子,一边唱着《映山红》,累了,就去那座棚子里去休息。她不再去寻找父亲了,寻找早已经变成了等待。姐姐等待父亲的身影再次在眼前闪现,等待父亲的气息愈来愈浓厚。
长久的等待以后,父亲身影和气息再也没有出现,姐姐就又渴望父亲能再次跟自己捉迷藏。
但很多日子过去了,父亲再也没有跟姐姐捉迷藏了,甚至再也不出现他的气息,这渐渐变成了姐姐心中最大的奢望。所以,当我的足音第一次出现在这座山上时,姐姐内心的震撼无法言述。
姐姐告诉我,当时她正在那座棚子里休息,是被我的脚步声弄醒的,她唯恐这是错觉,但每当我的脚步声一响,山上的鸟儿立马会停止啼鸣,山上兔子的耳朵立马会乍起来,眼睛朝着声音的方向。姐姐在那一刻首先想到了父亲,但我的足音欢快明畅,时而飞溅起激悦的音符,不像他的父亲足音,父亲的足音是擂鼓声,坚实而有力,透着大山的硬度和雄浑。姐姐同时也感受到了我的异样的气息,只是同样让她感觉到是那样亲切。姐姐确定了那不是父亲的足音和气息。要是放在过去,姐姐一定会循声去寻找我的,但姐姐已经习惯了等待。
八
傍晚吃饭时分,那几只兔子准时来到我们的棚子口,那自然随意的神态就像回家一样大咧咧。令我和姐姐意想不到的是,随后我们的棚子口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那是一条黑色的狗。

狗在到来之前最先感应到的是姐姐,姐姐当时正在一边和我吃饭,一边操心兔子吃饭。她突然停止了咀嚼,对我说,幺娃子,又要来客了。我四周环顾,什么也看不见,说没有啊!姐姐说,是一条受伤的黑狗哟!
黑狗是瘸着腿向我们走来的,那情形很像从战场上下来的勇士,双眼闪着汪汪水亮,尾巴不停地摇摆着。那几只兔子也停止了咀嚼,竖起耳朵。姐姐将我护在身后,随后迎上前去。黑狗走近姐姐,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听起来很喑哑。姐姐伸出手,黑狗竟伸出那条瘸着的腿,仿佛和姐姐行见面礼。
黑狗的一条腿受伤了,是在和一头野猪搏斗中留下的。姐姐从伤口很快得出结论,又从伤口凝结的血液判断出黑狗与野猪遭遇的地方应该离这座山的距离。我忙问姐姐,野猪该不会闻到饭香味撵到这里来吧?姐姐说,眼下厚厚的积雪捂住了山上所有的花草树木气息,只有咱们做的饭味道在顺风飘,如果风朝着野猪的方向,能闻得到的,但那家伙生性懒惰,加上能用粗嘴巴拱开厚雪找到吃的,应该不会来这里的。我接着问姐姐怎么能在黑狗没有出现前就知道,还知道是黑色的。姐姐说,她是靠声音判断的,狗的颜色是在近前天色和雪地上的光亮变化的一瞬间判断出来的。
姐姐先是为黑狗洗了伤口,敷了药,然后才给我的伤口上药。姐姐用指头刮着我的鼻子,说,幺娃子,不要吃醋哟!我问姐姐这座山这么高,黑狗怎么能跑到这里来,该不是一条野狗吧。姐姐说,这是一条地道的本地狗,这种狗她见到过好多次,一定是随山下的主人上山采药或者割竹子,因贪玩,跑远了,赶上这场突然下起的雪而迷了路,同野猪遭遇后,闻到了我们的食物才上到这座山的。我继续问姐姐,它以前来过这里吗?姐姐笑了,摸着狗对我说,你问它吧,你真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幺娃哟。
黑狗吃了饭食,享受了姐姐的护理,并没有离开棚子,而是非常舒服地卧在里面。我望望姐姐,姐姐说,这条狗一定是人托生的,也许跟咱们是一家子,你看它一来就跟我们很亲。
我看得出,黑狗虽然对我也很亲,但更亲的还是对姐姐。我们躺下休息的时候,这家伙硬要跟姐姐挤在一块。但姐姐不允许,让我睡在她和黑狗的中间。她说,狗是长毛的,比人耐寒。这样我又从黑狗身上得到了很多温暖。
黑狗大概太累了,很快就扯开了齁。我却没有睡意,望望姐姐,见姐姐正用黑幽幽的眼睛望着我。姐姐也没有睡意,就让我讲故事对她听。我突然想起了我买的《巴黎圣母院》,可能到现在还挂在那棵松树上,或者还掉在松树下。我说给姐姐,没有想到姐姐猛然起身,从她的包里将我的包取出来,原来姐姐在我昏迷时,就将这些东西替我收拾了。姐姐取书的时候,惊喜地叫了一声,还有一把口琴哩!
我吹口琴已经有好几年了,当我吹完第一曲《牧歌》后,我仍然沉浸在悠扬绵长的余音中,仿佛置身于辽阔深远的草原,心绪随着洁白的云在蔚蓝明净的天空轻轻游动。接着,我吹了一段舞剧《草原儿女》里面蒙古族妇女挤奶的音乐和特木尔、斯琴兄妹俩放牧的音乐。姐姐听完我的演奏,眼睛里飞出一串流萤,脸颊上罩着一圈子红晕,过于浓密的睫毛和桃红色的嘴唇在篝火的光亮里渐渐舒展开。姐姐好久没有说话,似乎怕惊扰了音乐创造的氛围。好久好久了,姐姐还在仔细端详我,她声音发颤着说,太美妙了,幺娃,你是个人才啊,你没有看见吗,你的音乐将黑狗都吸引起来了,刚才用尾巴打节拍哟。
我这才注意到狗,那家伙眼不眨地看着我手里的口琴,挺陶醉地趴在那里,尾巴仍然有节奏地摇动。
姐姐让我演奏《映山红》,她随着我的旋律唱。我一遍又一遍演奏,姐姐就不停地唱。最后,我是躺着吹,姐姐头伏在我的胸口唱,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都太累了,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我是被刺鼻的烟味呛醒的。透过棚子口,我看见天色正渐渐发白。姐姐正在往火堆上添柴,此时风向正朝着我们的棚子。见我醒来了,姐姐颇觉难为情,对我说,幺娃,你忍一会会,火焰马上就起。
只有黑狗还在呼噜噜打鼾。姐姐见我望黑狗,说,黑狗夜间起来几次了,每次起来,都要在咱们棚子周围转好几圈,我拦不住它,让它好好睡吧。
雪仍然不紧不慢地下着,我们棚子口的冰凌比昨天吊得更长了,冰里面嵌着没有燃烧完的柴屑,看上去很像琥珀。姐姐出出进进,冰凌吊老挂姐姐的头发,我几次想让姐姐打掉它,但每每看到那个自然别致的造型,想说的话就压了下去。姐姐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一边用树棝打棚子上的积雪,一边对我说,冰吊子留着吧,既好看又有用场哟!
这一天姐姐继续在雪下面刨吃的和药材,黑狗成了好帮手,用受伤的腿帮姐姐,好几次被姐姐赶回棚子。我的伤轻多了,拄着棍子出了棚子,见昨天姐姐刨出的雪坑一夜之间被落雪填平了,只有仔细观察才能分辨出雪坑的轮廓。山里的落雪天我没有经历过,除过早晨和黄昏,其余时间我看天色都是一个样。我和姐姐都没有手表,我已经在白天没有了时间概念,灰白色的空间似乎屏蔽了我对时空的感应,只有看见眼前的树木都成了一个个硕大的白色蘑菇。
雪显然比昨天厚了许多,姐姐将雪刨到腰际间,才能取出下面的东西。黑狗终究没有比姐姐挡得住,往返着将姐姐刨出的东西送回棚子。
这一天,姐姐在雪下面取的东西比昨天少了好多。晚上,吃过饭,我和黑狗敷过药。我们躺下来,我将姐姐的双手暖在我的腋下。姐姐也要将我的双手暖在她的腋下,我的手犹豫着,怕触到姐姐酥软的胸峰,但最终没有拗过姐姐。姐姐的手很粗,但姐姐的肌肤却如凝脂般细腻光滑。我只觉全身打了一个激灵,似乎有一把看不见的鸡毛掸子从我的心开始拂动,倏然间在我的全身游动,我听见我的身体关节和骨节在咔咔作响,一只被我禁闭了很久的野兽从断裂的栏栅奔跑出来。我的两条腿在不知不觉中将姐姐的两条腿夹在中间。
“不嫌羞哟,幺娃!”姐姐将鲜嫩的嘴摆开,躲开我渐渐靠近的嘴唇,接着说,“都这么大了还想和我亲嘴嘴。”
我全身的春潮瞬间退落了。我像一个做贼不成反被擒的冒失小子,不敢看姐姐,下意识地将双手从姐姐的怀里往出抽,然而被姐姐的两腋紧紧夹住了。
姐姐问我跟谁都亲过嘴,我起初怎么也不说,拗不过姐姐,只好说跟娘亲过、跟妹妹亲过,还跟兰兰亲过,我强调说那都是我小时候的事情了。姐姐问我跟哥亲过没有,我说没有,哥喜欢抽旱烟,一股子烟臭味,不可能亲,我又告诉姐姐男的跟女的亲嘴才舒服。
姐姐说,怪不得你想亲我的嘴嘴哩,你想亲了就亲吧。姐姐说着就将自己鲜嫩的嘴凑近我。我对姐姐说,我再也不敢了。姐姐说你不亲了,我可要睡觉了,你也好好睡哟。姐姐说着用手咯吱我几下,见我笑得开心,哄孩子一样对我说,幺娃子,咱们睡吧!
姐姐甜甜地睡过去了,将一条腿架在我的身上,夹在我腋下的双手也不知不觉挪到我腰际,双臂变成柔软的藤蔓,我也从姐姐的腋下将双手挪到姐姐的腰间,将姐姐搂在怀里。姐姐酥软的胸脯紧紧挤在我的胸膛,瞬间,我的心仿佛熨化了,全身的血液加快了流速。姐姐的嘴唇离我那么近,吐纳出兰花般的幽幽暗香,悄悄地从我的鼻孔钻进去,我觉得我的五脏六腑都张大口,贪婪地吮吸。
时间似乎凝滞了,篝火的光焰将姐姐的脸庞映得朦胧迷幻。我已经管不住自己的手了,在姐姐光滑的身体上游动,也管不住自己的嘴了,轻轻地吻着姐姐的嘴唇。
这时候,黑狗起来了,出了棚子,我知道它去履行看家的职守了。我赶紧停止了行动,心头涌出深深的自责。我恨自己,姐姐对我情深义重,我怎能去冒犯哩,我还是人吗。但我又怎么办哩,姐姐的柔软双臂紧紧搂着我,我像一只被蛇信子紧紧吸住的青蛙,心头欲挣扎,反倒离姐姐更近。当黑狗回到棚子里再次发出呼噜声,我的嘴再次将姐姐的嘴唇噙在口里。这时候,姐姐醒来了,瞪了我一眼,在我腰上狠狠拧了一把,嗔骂我,幺娃子,你干啥子哟,一点不光明正大,叫你亲,你不亲,人家睡着了,你又偷偷亲,我不理你了。
我全身的血液潮水般涌到脸上,我用拳头将自己的头狠狠打了几下,又用巴掌狠劲抽了自己几个嘴巴,倒慌的去篝火上添柴禾的姐姐赶忙跑过来。“幺娃子,甭打自己好不好。”姐姐用手揉我的头和脸。
我将姐姐的手取走,不敢看姐姐,像一只虾紧紧蜷缩在一团。姐姐躺在我身边,嘴贴在我耳朵边,悄悄说,真小气哟,乖乖转过来,我再不说你了,得成吧,姐姐的嘴就给你了,你啥时想亲就亲吧。
我转过身来,对姐姐说,我不是人,你狠狠打我一顿吧,这样我心里倒舒坦。姐姐问,你后悔亲我了。我说是,姐姐的眼泪像两条红线流到下巴:这么说,你不爱我哟。
见姐姐哭了,我慌了,我搞不懂为什么姐姐醒来看见我亲她,就生气,我说再也不敢亲她了,就又说我不爱她,还那么伤心。多年以后,当我回忆这一幕,我常常哑然失笑,觉得当时的自己真是个浑小子。
姐姐的眼泪被我擦干了,又流出来,我于是就一遍一遍地擦,不知不觉自己也在流眼泪,掉在姐姐的脸上。姐姐一双泪眼看着我,说,你是个傻小子,你哭啥子哟。我对姐姐说,你不哭我也就不哭了。姐姐扑哧一声笑了,将我紧紧搂在怀里,说,姐姐的嘴真就那么好,你一见就想亲。我点了点头。姐姐说,那你就亲吧。我说我不敢了,我怕管不住自己,我怕犯错误,我又说,姐姐,你不要再搂我了,这样我还会犯错误。姐姐剜了我一眼,问我为啥子。我说,姐姐,我亲你是忤逆的,小时候我问过娘,为什么哥哥和弟弟不能和姐姐妹妹成亲,娘说我是个瓜呆娃,姐姐和妹妹再好,自己家里人不能享用。我对娘说,本来姐姐和妹妹是自己家的,给自己家的人多好,一辈子在一块。娘说,瓜娃,姐姐和妹妹就像桃花,要经过雨水的灌溉,日头爷的光线,然后才能开得光鲜,你说,雨水和日头爷是自己家的吗。
姐姐用指头轻轻戳我脑门,说,你一点不瓜哟,你倒怪姐姐搂你了,姐姐偏搂你,偏要你亲,看你有啥子法哟。我说姐姐不敢了,你将来要结婚,你的嘴是姐夫的,他将来要是知道我这个弟弟亲了你,还不将我揍扁了。
姐姐听我说着,泪水再一次汩汩流下,更紧地搂着我说,我不会再要男人的,我只要你这个弟弟。姐姐说着猛然抱住我的头,在我的嘴上,脸上,雨点般亲吻,然后痛苦地抽噎。慌得我忙用手去抚慰她急剧起伏的胸脯。
那一刻,我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只有姐姐在我的生命里存在着,让我陶醉又让我揪心
九
姐姐的两个妹妹一个叫秀姑,一个叫秀兰。虽然姐姐在当时没有告诉过两个妹妹的名字,但我从她的梦呓中已经得知了。每每这时候,我就想起了我的爹我的妹妹。我就会在心里不停地叫着亲人的名字。雪依然在下,听不见落雪声,我就感觉到我跟亲人似乎已经处在两个世界,我就对我能不能从这座山走出去,能不能再回到原来的生活产生了迷茫。
山上可供我们采用的东西已经越来越少了,姐姐和黑狗尽管很卖力,但我们的食物显然面临着匮乏的危机。我的伤渐渐好了,已经能帮着姐姐和黑狗,但也是空有力气和与时俱增的迷茫。
我越来越清晰地感到,寒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即将面临的饥饿。
黑狗的饭量本来就比我和姐姐的大,看见搪瓷缸里吃的东西一顿比一顿少,已经只流涎水不动嘴了,或者在吃饭时候在外面转圈子。但我和姐姐每次等黑狗回来才开饭。姐姐用手摸着黑狗的脖子,说,黑狗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你的伤没有好利索,你吃吧,明天我们另开一块地方,会弄到很多的吃的。
黑狗的确很有灵性,在姐姐的劝说下一边慢慢吃着饭食,泪水从眼角像两条小溪流淌。以前我从来没有留意过狗也会流泪,所以黑狗的落泪让我很感动。
我对姐姐说,这狗日的雪不知道要下到啥时候,这狗日的山也故意为难我们,让我们能找到吃的东西越来越少,我们得想办法下山……
姐姐没有等我说完,忙用手捂住我的嘴,眼里闪出惊慌和怨嗔,她对我悄悄说,莫胡说哟,山神能听见哟,我们能活下来,还不是因为有山神在庇护,赐给我们取暖的、吃的,别怕哟,有姐姐在,你放宽心哟。
说也怪,我说完话不久,只觉得嘴唇热乎乎的,渐渐就感觉厚了许多。用手摸了摸,竟然肿起来了。我吓了一大跳,让姐姐看。姐姐什么也没有说,拉着我跪在外面的雪地上,连叩几个头,让山神原谅我的冒失,还祈愿山神保佑我、保佑黑狗、保佑已经有几天没有回来的兔子。
我忙说,也让山神保佑姐姐,保佑姐姐能找到失散的父亲。
姐姐和我重新回到棚子躺下,发现黑狗在我们求山神保佑的时候已经走了。姐姐说,狗已经走得很远了。姐姐说着的时候哭了。我安慰姐姐说,狗可能去找吃的了,一定会回来的。姐姐没有说话,更紧地搂住我,似乎怕我飞走似的。
黑狗走了,我们的棚子里顿觉空落了许多,我的背上有冷风在吹。姐姐说,黑狗一定是见我们吃的东西越来越少,怕饿坏了我们,悄悄地走了。我对姐姐说,黑狗身上长着毛,冻不坏的,它也能找到吃的。
姐姐听我说话,眼泪下来了:幺娃子,黑狗在哪里去找吃的啊,狗是靠人生活的,它一离开我们,就成了无依无靠的孩子了。
估计半夜时分,我嘴上的肿消了。我想告诉姐姐,但她已经睡着了。我看看姐姐,看看闪着红亮的篝火,看看被黑狗曾经用身子暖热过的地铺,突然感觉了害怕。我想起那几只兔子,也许早已经冻死了,黑狗也许正在雪地里迷失了方向,此刻正后悔离开我们的决定,也许在找我们,也许在一次次又一次呼唤我和姐姐,但声音被风刮走了。它也许只能等到我们下一次吃饭,闻到饭香味才能找到我们。棚子外面的雪依然在下着,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我和姐姐到底还能坚持多久。
姐姐突然醒来了,眼睛睁得很大。我惊得大气也不敢出。姐姐一骨碌坐起,说,幺娃子,黑狗回来了。正说着,黑狗黑乎乎的身影从棚子外的雪夜里闪出来了,很快就到了我们的棚子口。它嘴里叼着几只兔子的腿,慢慢走到我们的棚子。姐姐抱起兔子,兔子身子早已经僵硬了。
姐姐用手抚摸着兔子,一只一只抚摸,嘴里喃喃说,可怜的兔子,已经死了有一天一夜了,我早就应该为它们向山神祈求。姐姐的声音哽咽着,走出棚子,在搪瓷缸里装雪,准备给黑狗做吃的。
没有料想到,黑狗竟然跃到姐姐身边,用嘴叼住搪瓷缸,一个鲤鱼打挺就将缸子里的雪倒了,然后慢慢跑到那几只兔子跟前,愧疚地低下头。我看出来了,黑狗是想食用哪几只兔子。姐姐弯弯的眉毛瞬间倒竖起来,瞅了黑狗好半天,说,黑狗,你是个赖狗哟,是你害死了几只兔子得是不,怪不得我们吃饭的时候你总要出去一圈,你是怕兔子吃了我们的饭,去将它们撵得远远的,得是不?现在你后悔有啥子用哟。
黑狗趴在棚子口,两只前爪合拢,头深深地垂下去,泪水从眼睛簌簌流出,渗透过鼻梁和下巴的茸茸细毛,将两只爪子濡湿得黏黏糊糊。
黑狗一直趴在棚子口。我和姐姐睡觉的时候,我叫了它几遍,让它进棚子,每次姐姐对我说不要理它。我一觉醒来,亲姐姐时,姐姐突然醒来,惊喜地说,兔子活过来了,刚才在舔我的脸,但看到那几只兔子仍然僵在棚子口,黑狗依然是那个姿态,就什么也不说了。
那几只兔子是在次日清晨掩埋的,姐姐和我轮流刨厚厚的积雪,黑狗用爪子帮忙,一直等地表土出来,又刨了好深,才将兔子埋了进去。
这一天雪下得小了,但风比前一日更大了,一会儿像狗群在呜呜叫唤,一会儿又像是无数瓶子的口被吹响、尖利刺耳,地上的落雪旋起来,与空中的飘雪交织在一起,在巨大的古树间形成雪的涡流,间或下跳到地,将积雪冲出一道道深深的雪痕,飞扬起来的雪沫罩住了眼前的树木。我的耳边是不绝于耳的树棝断裂声。而我们的棚子像雪海中飘摇的纸舟。
所幸雪的涡流没有袭击我们的棚子,等风小些了,姐姐给我们做好饭。只是黑狗一直在掩埋兔子的地方呆站着,我和姐姐叫了好几遍都不来吃饭。最后姐姐用手摸着它的身子,劝说了好一阵子,才勉强吃了一点。
我的肚子已经叫了几天了,今天比往日叫得更甚,因为一直吃的是野生物,从前所食用的粮食竟然有种恍若隔世的记忆。胃里空空如也,伴随我生命情境中的那种踏实感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我。
我们和黑狗沿着被雪涡流冲出来的深痕,拼命地刨挖,中午饭也忘记了吃,到黄昏时分,所采出来的东西寥寥无几。回到棚子里,我全身的骨节像散了架,但想到姐姐比我更辛苦,我忙抢先去做饭,被姐姐拦住了。
姐姐一边做饭,一边对我说,幺娃子,心莫焦急哟,有这座大山,饿不死我们哟。
我感觉说话都欠气力,肚子的响声已经越来越缩短间歇,我感觉有一只手,在我的肚子游走,抓挠得我的胃越来越不安生。当黑狗跑到我身边,想依偎我卧下的时候,我竟然给了它一脚。过后,我马上后悔,忙用手想去抚摸它。姐姐看见了,没有说什么,将搪瓷缸里面的饭食端过来,我被饭香味激得浑身颤抖,手抖得几乎捉不住筷子。囫囵吃了一口,没有顾得去用嘴吹,烫得我半天喘不过气来。姐姐扑过来,忙用手轻轻地捶我的后背,抚摸我的胸口。
我这才想起,第一口饭应该由姐姐来吃,我停下筷子的动作,让姐姐快吃,姐姐让我快吃,我们都推让着,结果是饭放在那里,最后只好决定让黑狗先吃了。但黑狗就是不动嘴,我的无名火差一点又起来了,就想骂狗。姐姐的眼泪像滚珠落进缸子里,嘴角仍然泛着笑,说黑狗也在等你先吃,你不吃,我和它只有挨饿哟。
见姐姐和黑狗每每让我吃几口,才吃一口,我停止了吃饭,对姐姐说,这不公平,咱们得立个规矩,每人一口轮换着吃。姐姐说,她和黑狗的嘴大,一口顶我几口。我仔细地打量姐姐的嘴,不大啊,小如樱桃啊,黑狗的嘴大,但没有张开,只用嘴吸吮。姐姐听我说她的嘴像樱桃,开心地笑了,用手轻轻在我的腿上拧了一下。大概是我吃了些饭,我的心情竟然好多了,也拧了姐姐一把。
这天晚上,我感觉有一种奇异的冷意,黑狗尽管紧紧依偎着我,我的上下牙齿仍在得得打架。姐姐紧紧搂着我,我仍然在她的怀里抖。后来,姐姐顾不了羞涩,解开她前胸的衣服,将我的头和胸埋在她光裸的胸脯上。

姐姐的胸脯酥软光洁,氤氲着一股让人欲仙欲死的气息。我在这种气息的袭击中,牙齿的打架神奇般地消失了。我看到了姐姐胸脯上隆起的两座乳峰,像两座姊妹山,透着无限的温存和阴柔。我恍然明白了,姐姐身上的香气就是从这里发出的。但眼下这两座乳峰被姐姐用一条绿色的乳罩紧紧包裹,一朵鲜红欲滴的映山红开放在两座隐隐约约的乳头之间。
我又管不住自己的手和脸了,用手去轻轻地揉,用脸去摩挲。姐姐轻轻拿开我的手,说,幺娃子,你不要得寸进尺,我已经将嘴给了你,这里可不能再给你了。
我就陡然间清醒过来,吓得气也出不均匀,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像擂鼓。
过了不知道有多长时间,姐姐说话了,幺娃子,你是不是特别想摸,不摸心里煎熬哟。
我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姐姐轻轻地说,带着无可奈何,你特别想摸就摸吧,姐姐将奶子就给你了。
我是在充满忐忑不安和神圣的心境中轻轻解开姐姐的乳罩的,当姐姐一对白鹁鸽般的奶子跳跃在我的眼前时,我的意识里除了姐姐的奶子,其余的一切竟然荡然无存。我的手一定是笨拙而又唐突,像一只饥肠辘辘的小山羊突然撞入一块草肥水美的所在,有些手足无措,又有些忘乎所以。
多少年后的日夜里,我曾经像牛一样将此时的情景无数次反刍,每次反刍都带给我周身的温暖和丰富无比的联想。姐姐是我的生命里第一个用自己的身体让我解读女人的人。这种体验对我来说是那么重要,让我对女人起初那种空蒙虚幻的想象像雾一样消失了,我在姐姐身上找到了男人向往的天堂。
十
姐姐的身体让我的身体在燃烧,我能听得见我全身的血液沸腾的声音,我的骨节在咔嗒响,就像庄稼在拔节。我感觉我的身体就是一台储备了饱满激情的发动机,能散发出数万卡热量。我在焚烧自己,同时也想将姐姐一股脑儿焚烧。
在我的意识深处,姐姐是断然不能再冒犯的,但面对姐姐娇嫩如花蕾般的乳头,我的意识再也管不了我的身体。我的嘴像嗷嗷待哺的小儿。
姐姐妈呀叫了一声,浑身剧烈痉挛着。
我吓了一大跳,全身的血液哗哗回到心口,感觉心被焚烧得成一只红鸟想从胸腔飞出来。
姐姐呻吟了片刻才将自己平息下来,对我说,幺娃子,我这回算真正怕你了,你这么大的一个人了咋还爱咂奶子,你小时候还没有咂够。
我厚着脸皮说,没有啊,我的娘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世了,我咂不着奶头,看见其他孩子在咂娘的奶头,我就没命地哭嚎,急得爹忙用自己的小乳头哄我,我发觉上当了,就用手将爹的胸脯抓破了。
姐姐无声地落泪了,将我更紧地抱在怀里。
我恍然回到了娘的怀抱,姐姐的面容充满圣母般的光亮,我真想叫声娘。
我对自己说,就这样让我和姐姐、黑狗永恒下去吧,夜不要再走动了,白天不要再来临了。
但夜的脚步仍然在从容地走,我们的篝火好像是它打的火把,我们的棚子像轻轻摇曳的船,它要将我们载到何处,是万劫不复的时间黑洞,还是极乐世界。
天依然发白了,早晨,雪的涡流仿佛新的一天的奏鸣曲,只是比上日的节奏更快。我和姐姐、黑狗照例在深深的雪痕里刨食物。我肚子里游动的手,照例在抓我的胃。
但这一天我们一无所获。
黑狗在黄昏来临时离开了我们。黄狗走的时候眼泪成行,它扑到姐姐的腿上,像孩子一样耳鬓厮磨,一次又一次用红红的舌头舔姐姐和我的手,最后撒开已经痊愈的腿,消失在灰茫茫的雪光里。任我和姐姐一路追赶和呼唤,也没有回头。
我抓了一把雪填进嘴里,浑身轻飘飘地躺进棚子里,想起黑狗的离走,没有勇气去看黑狗卧过的地铺,泪水潸然流淌。姐姐将所剩无几的野生物做成饭,端进来让我吃,我竟然一口也吃不下去。
姐姐央求我吃,我让姐姐吃,我们两个你推我让,结果是饭都快凉了。姐姐生气了,扑过来要掰我的嘴,强行喂我吃,我则是去掰姐姐的嘴。我们就在棚子里滚来滚去。最后我们都没有力气了,躺在地铺上喘息。
姐姐哽咽着,说我真是个不听话的幺娃子,一点也没有把她当姐姐。既然当弟弟,就应该听姐姐的话。姐姐絮絮叨叨像是说给我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我就感到了刀割般的自责:如果姐姐不遇到我,就不会来到这里,如果兔子和黑狗闻不到饭香味,就不会丧命或流落雪山。我给她(它)没有带来任何好处,只带来了灾难。而姐姐还至今傻乎乎地掏心对我,黑狗为了我依然离去。如果姐姐为了我送了命,我就是下到地狱也还不上这笔宿债。
姐姐平静了下来,将背过的身子转过来,又要解她的胸襟温暖我。我将姐姐的手拦住了,说,我是个罪孽累累的人,不值得姐姐这样对待我。姐姐听我说完,双手捂住眼睛,让泪水从指缝里流出来。好久,姐姐才说罪孽累累的是她,如果我不遇见她,我就不会躺在这里,也就不会累及兔子和黑狗。姐姐甚至说,也许因为她,父母亲死的死,失散的失散。姐姐说话间,不觉已经走出棚子,跪在暗淡的雪光里,身影摇曳像幻影。我听见姐姐向山神祈祷的声音缥缈迷离,怜惜之情传至发端。我死命将姐姐拉回棚子,将她抱在怀里,大声说,姐姐,你不要这样折磨你好不好,我告诉你,遇见你这样的姐姐,是我的幸福,就是死在这里,我也不会后悔,我只求在我死的最后一刻能躺在你的怀抱里。
姐姐没有听我说完,就疯了般扑倒我,亲我的额头,我的脸,我的嘴。我们相互亲吻,几乎喘不过气来。不知不觉间,我们就将对方的衣服脱个精光。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走进了天堂。姐姐的肉身是那样细腻光洁、精美绝伦,胜过了尘世间所有美好的花朵,姐姐身体里充盈的幽香,盖过了所有的芳馨。那一刻我只觉自惭形秽,我呆呆地停在那里。
我对姐姐说,我再也不敢冒犯你了,你是上帝造就的杰作,我承受不起这么大的艳福。
姐姐让我快抱紧她,说,你将心都掏给姐姐了,姐姐没有啥子给你的,就将身子也给你了。
我是在万分小心的状态中进入姐姐身体的。姐姐的眼睛痴痴地望着我,鲜嫩的红唇开放成映山红花,将此时的世界映照得艳丽无比,她在呻吟、在呢喃,仿佛花朵开放的声音。我被氤氲在浓酽的罂粟般的香浪里,沉迷地忘记了一切。
此后多少年,我曾将此时的情景在我的记忆里一次次反刍,每次都带给我无法言喻的惊艳。在我的生命里,姐姐是和我第一个实现灵与肉结合的人,我对于姐姐来说,也是唯一。我们在这样一种非常境地里,反而达到了生命的极致欢愉。这在我后来的生命历程中是绝无仅有的。我常常在非常美好的事物面前久久沉湎,如同遥望着珍贵的灵芝,但她往往长在最险要的地方,她最美,但得到却是充满了危险。
自从我有了男人与生俱来的生命意志,我的内心和我的身体总是不能合拍,很多时候,内心总是迁就了身体的需要。就像姐姐的身体也总是迁就我的需要。
现在,说什么呢,我已经找到了我生命奔腾的极致,我的生命像盛开的花,已经没有什么缺憾的了。
姐姐在一声接一声地啜泣,她依偎在我的怀抱,手紧紧抓着我的手,似乎怕我突然飞走。我对姐姐说,天啦,我们真成了忤逆之徒,我自己就像个魔鬼师,也将姐姐你影响了。姐姐用指头轻柔地滑过我的心口,说,上天和山神会宽宥我们的。
黎明在不知不觉间到来了,这一天雪几乎停了,天空降下如细糁子般的雪粒。
我用手压住要起身的姐姐,想让她多睡会儿,第一次站在雪山上唱起了歌,一边在篝火堆上添了柴禾,我将经过一夜已经冻成冰块的饭食重新加热。这时候,姐姐已经起身了,将我很坚决地推进棚子,她哼着欢快的歌将饭端给我。我和姐姐相互喂对方,饭少得可怜,每人仅吃了一小口。
但这丝毫没有影响我们高亢的情绪,我和姐姐相拥着去刨雪地下面的野生物,选了一块又一块地方,直到两人都没有力气了,到后半晌,也没有采到可以食用的食物。
我大咧咧躺在雪地,对姐姐说,采不到吃的没有关系,我有你这个姐姐就足够了,然后,我打了几个滚,嘴里嗷嗷大叫着。突然,我只觉身子轻飘飘的,起先肚子里那只抓挠的手消失了,好像胃已经不存在了。
我没有说什么,身子像姐姐的影子搬进了棚子。姐姐一下子感觉出了什么,忙将我放倒在地铺上,随手从棚子口摘下一串冰吊子,放在搪瓷缸里消融。
冰吊子化成的水神奇极了,我喝了几口,顿觉浑身有了劲。我仔细品味,才发觉这个水里面已经融进了饭的香味、姐姐的幽兰花般的味道。也就在这个时候,我胃的感觉恢复了,那只看不见的手又在抓挠我的脏腑。
自从昨夜与姐姐的欢愉,我的身体里开始苏醒了一只小鹿,有时候,这只小鹿似乎在睡觉,但往往会突然醒过来,在我的身体里东碰西撞。我渐渐感觉得,姐姐已经成了这只小鹿的向往。姐姐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优雅的动作,姐姐的声音,姐姐的气息,姐姐的身影,姐姐的身体随时都有可能诱发出小鹿的欲望。它一次又一次要进入姐姐的身体里狂欢,去和姐姐的肉体和灵魂交融。
但现在,我身体里的那只手和身体里的小鹿在相互较量,有时候前者占了上风,少顷,姐姐的气息飘进我的鼻翼,后者马上又占了上风。
姐姐用光裸的身子搂着我,我无法在身体的矛盾中和姐姐欢愉。我吮吸着姐姐身上的肌肤,听见姐姐的呻吟声也在似有似无之中。姐姐的神情始终很生动,我也就力图给姐姐最美好的表情,只是往往被肚子里那只抓挠的手所袭扰。
我问姐姐是不是肚子里也有一只抓挠的手,我是用目光问姐姐的。姐姐的目光告诉我,没有,她还没有多少饿的感觉。姐姐回答完我的问话,又起身去给我烧冰吊子水。最后,姐姐对我说,睡吧,好好睡一觉,就会有力气的。
我是在轻飘飘的状态中进入梦乡的,我梦见了爹和妹妹,他们站在家乡的田野上,身旁是开放得热烈的油菜花,黄灿灿的,看得出亲人在声嘶力竭呼唤我,我却怎么也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一股风好大,我怎么就到了我们采药的歇宿地,那个叫半面街的缓坡上,我和王君共同住的白塑料薄膜棚子泛着白亮的光,兰兰和格巧姨住的棚子也空着,我们村子来的人都不在,他们去哪里了。这时候,我就看见了他(她)们在远远的山坡上。我张开口想呼唤,喉咙干涩得像塞满鸡毛。说也巧,这时候,我感觉有甜美滑腻的琼浆流进了我的喉咙,一下子安妥了我不安的心神和灵魂。
我猛然从梦中醒过来,看见姐姐的眼睛星光闪亮,她紧紧地吻着我,一条刚想躲闪的胳膊上流着鲜血。我什么都明白了,用力挣脱开姐姐,托着姐姐那条流血的胳膊,对姐姐发怒道,姐姐,你为什么这样,你不要命了。
姐姐对我说,不碍事,那目光里闪过万千温存。我头脑一热,就要用嘴咬自己的胳膊,被猛扑过来的姐姐死死抱住。我哇地大哭起来,用拳头直捣自己的脑门,我恨我身为男子汉,不仅保护不了姐姐,还一直连累姐姐,让姐姐泼上命去照顾。
姐姐用手一直在擦我的眼泪,见我平静许多,说,幺娃子,我想来想去,你还是先走好些,天不知道什么时候放晴,就是要消融掉积雪还得几天,那时候,我们才能找到下山的路,与其这样等,还不如想办法下山。我想,你天明就走,去寻找下山的路。
我说不,就是死也要跟姐姐死在一块。
姐姐忙用手掩住我的嘴,说,瓜娃子,可甭胡说哟,你会活着下山的。
我的犟劲上来了,坚决不离开姐姐,我再次哭着说,兔子离开了我们,黑狗离开了我们,我们姐弟俩还要分离吗。我央求姐姐不要赶我下山,我们这一生一世就待在这里好吗。
我最终没有拗过姐姐,天明后,我独自踏着咯吱吱响的积雪,告别了姐姐,不过,我没有按照姐姐安排的去下山,而是去一个比较平缓的山坡去采吃的。这一天雪住了,山风却刮着,将细粒的雪沫不时吹打进我的眼睛,强烈的雪光刺得我眼里直流泪,天空有些发亮,几乎同雪光为一色。我因为饮了姐姐的血,体内有股热流在激荡,刨雪的劲头就很足,不一会就开了一个采点。让我惊喜的是,我采到了蘑菇,还有野韭菜和野蒜苗。那一刻,我真想飞跑回去告诉姐姐。但就在高兴地失态时,一阵子强烈的风袭击过来,将我刮下山坡。我那时候感觉自己像一只皮球,时而抛在空中,时而像小时候从土堆顶穿开裆裤滑溜溜坡,又像被一股看不见的神力拉着头脚朝天的我在浪花中游曳。待我静下来时,所幸我的意识很清醒,我动了动身子,才发觉我是被山坡上一排倒跑牛藤架住了。
我对这排倒跑牛藤充满了感激。我仔细打量它,发现有几根藤蔓已经绷断,我所幸正好滚落在最浓密的藤蔓处,并撞落了藤架上厚厚的积雪,同时将在这里面栖身的鸟儿惊得飞起,转眼已经在天空成一个个黑点,鸣叫声充满惊恐,也给多日来鸟无踪迹的大山添了几分生机。我后来得知,鸟的飞翔和鸟的啼鸣其实对我曾经产生了莫大的意义。
此时,我真是羡慕小鸟,我如果能飞多好啊,但我还得想办法从这里重新爬到刚才采野生物的地方。谢天谢地,我的采药搂耙还被我紧紧攥在手里,我可以用它刨开积雪,攀缘住山坡上的小树和灌木重新返回去。
就在我行将返回时,我被一阵突然袭来的呜哇声惊得头发直立,我顿觉心惊肉跳。什么声音让我如此发瘆,似乎在全身游动着一条看不见的冷幽幽的蛇。我发现在这种声音的呼叫声中,附近的倒跑牛藤开始扭动着,像在做着不可名状的舞蹈。我小心翼翼拨拉着藤蔓,目光搜寻着声音的去处,但几乎在我看见那个人的一刹那,我身上的血液停止了流动。
那是一个人,一个攀住一棵树呐喊的人,这个人已经没有了血肉,依然挺立着结实的骨架在呐喊,空洞的口张得好大好大,声音从粼粼白亮的胸骨迂回盘旋,挟着飞旋的雪沫,交织出雄浑的共鸣音,然后从张得好大的口里发出去。
我分明听见了姐姐的名字,是这个人喊的,我浑身的血液猛然间冲到头顶,我的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
那个人所处的位置离我有3米的垂直距离,是一块不大的塄台,三面临近幽深的山谷,直对着那排倒跑牛的一侧。我能想象得出,他一定也是同我一样从山头滚下去的,只不过他没有我那么幸运,倒跑牛没有架住他,将他永远留在了那个万仞山腰中的楞台。
我是用了好几根藤蔓拧结成绳索下到哪个塄台的,那时候,他已经停止了呐喊,整副骨架面对着我,像对我诉说着什么。我就在他的颈椎骨那里找到了一枚青石坠子,系绳早已经被风化,而石坠子仍然架在骨头上。
我取下青石坠子的那一刻,面前的那个人就在我眼前幻化成有血有肉的人,他是姐姐亲爱的爸爸,也是我可亲的爸爸。他有一个叫岛湾的故乡,在那里有他留下的亲人,有他的半生足迹。多少个日日夜夜,只要山风吹起,他在这个天台上向着他的故乡呐喊着,向他的亲人呼唤着,呼唤着……
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跪在他的脚下的,我对他说,爸爸,我是您前世的儿子,姐姐和我相逢在这座山头。她现在还活着,就在山顶那个棚子里,求求您,你不要再呐喊了,您太累了,我将您埋在这里好不好,这里是天台,是成仙成道的地方,你好好安息吧。
然后,我用尽平生气力刨挖雪,刨挖土,手磨烂了,膝盖磨出了血,直到成一口不错的墓穴,将他安葬进去。
我直起几乎挺立不起的腰肢,猛然间天空发晴了,汹涌而起的白雾从山腰腰带般缠绕过来,很快这里就成了雾的世界。
十一
我是飞跑着回到棚子的,但没有了姐姐。我们的棚子空空荡荡,那堆篝火仍在孤寂地燃烧着。
我大声叫着姐姐,疯了般满山奔跑,拽动着像蛇一样穿梭山林的雾气。最后,我在奔跑中看见了一串串白色的脚印,循着脚印找过去,我找到了姐姐。
姐姐一动不动地跪在一块平坦的雪地上,双手合十,嘴唇翕合着,不知跪了有多少时间了,已经听不见她的声音了。我跪在姐姐身边,望着姐姐,见姐姐的双眸仍然在转动,一把抱过,没命往棚子飞跑。
姐姐的双腿和胳膊都已经冻僵,但耳朵仍然在神奇地翕动,我能感觉出她仍然能听得到我的哭喊,泪水从她的眼角竟然成团滚落。我差一点抱起姐姐在篝火上烤,突然就想起《林海雪原》小说里用雪揉搓冻僵的胳膊和腿的细节。我跑出去抱回成团成团的雪,就开始不停地搓揉姐姐的胳膊和腿,直到我们的棚子里氤氲着升腾的热气,姐姐的腿和胳膊恢复了知觉。我给姐姐食用了饭后,姐姐说话了:幺娃子,姐姐终于等到了你,你这个瓜娃,你怎么那么不操心哟。
我惊异姐姐怎么知道我滚山的遭遇。姐姐说,她是从哪几只惊飞的鸟儿判断的,她以为我一定遇到了不测,万仞高山,即使我不粉身碎骨,也是性命难逃。那一刻,姐姐为自己让我下山的决定痛悔欲绝,她没命地往鸟儿飞腾的方向跑,但双脚像踩在棉团上,心和腿脚不能配合。姐姐实在没有力气了,就跪在那块雪地上向山神祈祷。也就在这个时候,姐姐听到了爸爸的呼唤,姐姐使出平生最大的气力回应,让爸爸赶快去保护我这个弟弟。姐姐说,后来爸爸的身影大概从我们的棚子那里飘过来,在她面前稍作停留就消失了。
姐姐就那样一动不动地求山神保佑我,直到听到我的脚步声,才知道我重新跑回来了,她呼喊我却没有了声音,腿脚也定格在那里。
我对姐姐说,我们有吃的了,我发现了一大片可以吃的野生物。姐姐没有说话,将我领到棚子外面,此时,一轮圆月悬在离我们不远的天空,满山的积雪同月色相辉映,成了一幅水墨画。姐姐问我,这里好不好。我说好。姐姐问我啥子好,我说说不清,好的地方太多了。
我们说话间,黑狗披一身月光回来了。姐姐忙和我回到棚子,给黑狗做吃的,黑狗看见我们有不少的存储,也就很心安理得地饱餐了一顿。
姐姐告诉我,黑狗回来是报讯来的,它已经下过山了,看样子已经和主人见了面,主人上不来山,黑狗就独自跑回来接我们下山。
我说不用了,我们现在有吃的东西,几天后,雪消路显,我们下山倒从容。
晚上睡觉又恢复到起初的状态,黑狗乖乖靠着我,用茸茸的身子温暖我,姐姐听我吹口琴,又听我讲《巴黎圣母院》里面的吉普赛女郎。这一夜,我想起我的爹和妹妹,王君和兰兰,是那样的真切。
此后几天,山里到处是雪融化的清凉气息,到处是潺潺流水声,山的巍峨,原始森林的阒静和冷幽渐渐恢复了。
鸟儿又回到树枝间唱歌,山地上的花草经过雪水滋润更有生命力。
在一个阳光和煦的下午,王君、兰兰和我们村上的采药乡亲上到了这座山,同时赶来的还有姐姐的四川老乡。
那天夜里,我和姐姐黑狗依然留在这座山上,王君和兰兰也想在山上住一夜,被格巧姨摆眼色叫下山了,姐姐的四川老乡也知趣得早一步下山了。我至今记得王君和兰兰在看到姐姐的那一刻眼睛都直了,后来他俩都说姐姐简直像天人。王君多次说,我有了这样的经历,活着再也不亏了;兰兰常常手抚着长辫子对我说,她每当想起姐姐和我的故事,就会感动得落泪。
乡亲们给我们带来了很多好吃的,还有苞谷酒。我和姐姐、黑狗的晚餐很丰富。吃饭前,姐姐突然神情庄严地拉着我走出棚子,在月色中跪下来。我一看姐姐拉我跪的方向,正面对着姐姐父亲安息的地方,心就跳起来。姐姐举起酒瓶子,月光就变成液态的琼浆,我们很快就被袭人的酒香包裹。懂事的黑狗也早伏在我的身边。
姐姐说,爸爸,我的好爸爸,女儿不孝,应该随您一同来,应该好好尽尽孝心,报答您的养育恩。但我再不会有这个机会了。您如今安息在这个成仙成道的地方,您让女儿怎么办,我的天啦,我的妈哎,爸爸哎,您说我到底怎么办,我怎么向两个妹妹交代……
姐姐说着说着开始长时间地哭诉,我被姐姐的哭声感染得在一旁难过得全身发麻,黑狗汪汪叫着,是让人心恸的哭腔。最后,我们拥抱在一起,相互支撑着跪不稳的身子骨。
然后,姐姐又倒酒和我一起拜山神,姐姐的神情此时庄严无比,她感激山的厚赐,感激山给我们活着的生命。
夜深了,姐姐加大火势,一针一线给我缝补被树枝挂烂的衣裳,姐姐不时端详我,每次与我的目光相遇。我们相互看着对方,感觉永远看不够。姐姐对我说,明天我们去父亲安息的地方后就下山,她让我早点睡。
我对姐姐说,我不想下山了,咱们就这样和黑狗一起住在山上该多好。姐姐疼爱地剜了我一眼,说瓜娃,要不得,你快下山吧,你爸爸等你回来给你说媳妇哟。
我在心里说,我谁也不要,就想要姐姐。姐姐似乎听到了我的心声,放下针线,将我抱在怀里,说,幺蛙子,姐姐是山上的花草,你是天上飞的鸟,命不一样哟,咱们只能当姐弟,就像手指头相互连心。
姐姐伤感地说,你以后有了媳妇,就将姐姐忘了吧,还有那枚青石坠子你留着吧,以后送给你媳妇,算姐姐对她的补偿,你将裤子留给姐姐,上面有爸爸的气息。
我一连声说不,姐姐更紧地搂着我,不说一句话。
最后姐姐说,姐姐不敢再贪心了,有你这个弟弟和我在山上这些天,姐姐就安逸了,死了也没有亏欠了。
哪一夜我最怕天明,我想让夜的脚步停滞不前,想让姐姐和黑狗永远伴随着我沉浸在那个温暖的时刻。

十二
但那个夜晚最终成为记忆。一转眼,二十多年就过去了,这期间,我给姐姐去过好多份信,都杳无音信。我因为长久地思念姐姐在家乡一蹶不振,性情一度狂躁不羁。半年后,我在村小学当了民办教师,一年后,又因为发表了几首诗歌作品被镇政府看中当了文书,不久就有一位长相酷似姐姐的姑娘走进了我的生活,后来我们就结婚了,两年不到我们又各奔东西,原因是她不能忍受我半夜三更呼唤姐姐的习惯。接下来,我受不了生活的空虚,在镇政府被大家视为另类,同一位姑娘私奔在外多少日,后落脚在山城宝鸡,在一个行政部门任职。几年后又因为我的外遇,致使婚姻解体,只好混迹于新闻界,当自由职业者。然后又去省城发展,到四十多岁时,我竟然混得一身头衔,浪得虚名,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我孑然一身,沉浸在花花绿绿的世界里,肚子圆滚滚如八戒,肥头大耳。物质的极端丰富让我日益胖壮的身体陀螺般游转在都市。直到有一天,我吃惊地发现女人不再对我有神秘感,不再有吸引力,不再让我产生激情,我就突然想到了多少年已经不想的姐姐,想到了那座叫拔仙山的山头,想到了黑狗,想到了被风雪围困的日日夜夜。我突然惊醒,我的所有的生活几乎都快要失去意义,我的真正的精神领地就只有那块山头了。确切地说,只有姐姐给予我的温暖记忆了。
在古城西安的那个夜晚里,我像一头眼患色盲的困兽,疯狂地在房间和阳台之间来回旋转,几个情妇电话的暧昧铃声,让我生出前所未有的乏味感。就在那天夜里,我做出了寻找姐姐的决定。
几天后,我的私家车出现在四川广元市宽绰的街道。在此前一日,我来到朝天县岛湾村,跟我想象的山村基本相近,只是嘉陵江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清澈。我没费多大神就找到了姐姐的家,是三层小洋楼,此时正在春日的午阳下显出慵懒和富足。姐姐没有在,接待我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实际上是替姐姐看守家园的人。令我惊讶的是,这位老者竟然是当年村子的副业组组长。
老组长得知我是姐姐当年在拔仙山结识的弟弟,浑浊的眼睛里猛然闪出光亮。他端详我好半天,像对自己说,像极了,终于来了,要得,要得。
我不解。老组长告诉我,自从那年我和姐姐分手后,姐姐一直没有离开拔仙山,姐姐自告奋勇当上了村子的副业组组长,带领乡亲们割竹子、采药,政策放开后,姐姐就开始做药材生意,越做越大,就进驻广元市开药材铺子,后又开药材公司、房地产开发。如今姐姐已经是广元市颇有影响的实业家,两个妹妹和妹夫这些年一直在帮着姐姐打理公司。令人不解的是,多少年来,姐姐一直不谈婚论嫁,曾经有好多颇有建树的男人苦苦追求姐姐,都无一例外被姐姐婉言谢绝。有一段时间,外面传说姐姐和一位市长打得火热,但最后没有结果。
老组长对我说,他知道姐姐的心思,姐姐之所以一直不嫁人,实际上心里早就有了人,那就是和她在拔仙山结识的弟弟。老组长将我带进姐姐的卧室。我刚走进去,姐姐就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们的棚子外面的篝火依然在闪着红亮,棚子口挂着晶莹剔透的冰的流苏,黑狗卧在棚子里,里面睡着一位小子,那不是我吗?我凝神细瞅,才发觉这是一幅与真人真物大小一致的油画。
我的内心立马掀起了一场风暴。
我何德何能,让一个貌若天仙的姐姐如此深爱,并几乎视若神明。多少年来,当我在欲望和世俗的功利中沉迷,当我的身心和各色艳俗的女人滚爬在醉生梦死的泥沼,当桃红色的诱惑几乎掏空我的身体、我的灵魂,我可曾想到过有一位给过我生命,给过我再生的灵魂的姐姐,为我守候在时光的隧道,在多少个孤寂之夜为我祝福和祈祷。
现在,我站在姐姐的“映山红集团公司”,几乎条件反射地躲避着金色的阳光。姐姐公司的门卫人高马大,将我盘问了好半天。得知我是记者,马上警惕起来,说必须提前预约,必须有人来引领。后来出来了一位同我年龄相似的中年人,得知我是姐姐的弟弟,一再道歉又道歉,说,老组长电话告知他我要来,但太忙迟了一步,有失远迎。
这位领导说我发福多了,说他曾经是当年副业队的一员,曾经在拔仙山见过我一面。他将我安排在集团下属的星级酒店的豪华房间,陪我一起吃饭。我急于要见姐姐,他说不急不急,姐姐没有在公司,去宝鸡搞一个旅游开发项目。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机不停联系,姐姐的手机一直没有信号。他又联系通姐姐的秘书电话。秘书说,姐姐在山上,
那一刻,我心有灵犀:姐姐在拔仙山。
我谢绝了那位领导的再三挽留和陪送,踏上了去宝鸡的旅程。飞驰的车和我的心一起飞舞。半下午时分,我已经抵达半面街,眼前是一个个旅游项目和各色餐饮酒店,已经看不到我们当年歇宿地的丝毫印迹,我有一阵怅然若失的感觉。
我在一家酒店里面吃饭,顺便问及这里的旅游开发情况。店主人告诉我,除拔仙山没有开发外,其余的地方都开发了。他说,搞开发项目的是一位美女,他见过。只是,这个女人是一个怪人,放着最具旅游亮点的拔仙山不开发,专门在山上栽种映山红。
我心里一热,想姐姐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心头只有这么一个山头了。
我爬上拔仙山已经是傍晚时分,晚霞给山头涂上了玫瑰色的光亮,云海翻腾,红鸟鸣啼,七彩的云霓虚幻又让人迷醉,云霓之上是明净瓦蓝的天空,深邃浩瀚,闪烁出若明若暗的星光,将我的身心清濯得透亮,那一瞬间,我只觉我身心的沉疴荡然无存,感觉身轻如燕,似乎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青春岁月。我忘情地大叫——姐姐,我回来了!
一阵香风扑面而来,满山的映山红被一团团云霞装点得如诗如画,姐姐就在簇拥的映山红花丛中,身影摇曳多姿,容颜灿若皓月,眼睛静若处子。
作者简介

李喜林,祖籍凤翔,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陕西中青年作家研修班,西北大学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系陕西省作家协会第二届、第三届签约作家,陕西省首届“百优作家”、“宝鸡市有突出贡献的拔尖人才”,西北儿童文学研究会理事,陕西省职工作协小说专委会副主任,宝鸡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2012年以来,负责西北信息报宝鸡记者站工作,系宝鸡市记者协会常务理事、宝鸡职业技朮学院客座教授。迄今已在《文艺报》《中国作家》《星星》《绿风》《诗神》《延河》《福建文学》《散文选刊》《安徽文学》《厦门文学》《岁月》《六盘山》等国内100多家报刊发表诗歌、小说、散文、评论等文学作品200多万字。曾出版小说集《映山红》、散文集《岁月深情》等著作,文学作品获省级以上奖励二十多项。中篇小说《映山红》获柳青文学奖,散文《守望》获冰心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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