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彭的女孩子取什么名字好,姓彭的女孩子取什么名字好属兔

已完结

人人皆知当今圣上偏宠贵妃万氏。

我却在她眼皮子底下生了皇子。

不止如此,我还要凭这张跟万氏相似的脸,将她取而代之。

毕竟,眼下这个贵妃不过一个赝品,既然她能当,我又有何不可?

1.

当今圣上朱见深登基已经六年,后宫依然无子嗣。

原因无他,只因为他专宠的贵妃万氏骄横跋扈,恃宠而骄横行无忌,她自己的孩子夭折,便也不许别人再有孩子,倘若嫔妃有孕,定要打掉。

因为万贵妃,嫔妃怀孕几成祸事,被她强行迫害而失了性命的也大有人在。

对此,皇上未必全然不知,可却还是默许了她的所作所为。

但我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这身怀龙裔的祸事会落在我头上。

我本在内藏库看管典籍,谁也不知那日皇上怎么会转到内藏库去,又瞧见了我,我一个弱女子,又是不光彩的俘虏出身,怎么能违抗得了皇上?纵使再不愿,我还是没逃得过。

可那一夕之幸,我却有了孩子。

我本想悄悄堕了这孩子了事,辗转求了药,可药碗到嘴边时,我又不落忍了。

我此生已注定是个老死宫中的白头宫女,连婚配都难,更遑论子息。虽然这孩子来得我不情愿,可这毕竟是我此生唯一能有孩子的机会了。

我到底没能狠下这个心,留下了他。

可留下他,能招致来的,只有祸端。我不该那一念心软的。

我躲过万贵妃的迫害,艰难地生下这个孩子,带着孩子在偌大的后宫东躲西藏,宫中这么大,却没有我们母子的容身之处。

我被打发到收留年老宫女的安乐堂,可万贵妃不知从哪得了风声,知道了我的孩子尚在人世,眼见就要来搜查了。

我急得团团转,年长的嬷嬷指指不远处的冷宫,对我说:「你不如将孩子藏到冷宫去,总比在这坐以待毙强!」

时间紧迫,不容我再多斟酌,我一咬牙,将我那年幼的孩子裹进被里,走进风雪中,朝着冷宫而去。

2.

冷宫的侍卫把我拦在宫门口,我低垂眉眼,将手中的包袱打开一个角,露出暄软锦被,挂起讨好的笑容:「已近年下,时气渐寒,太后娘娘顾及冷宫里这位,命我送来御寒的冬衣冬被,也叫我看看这位过得如何,好回去向太后回禀。」

短短几句话间,我后背的里衣几乎叫冷汗浸透了。

侍卫上下打量我,最终还是打开了宫门。

我提着包袱进了冷宫,腿肚子不住地打颤,强装镇定,避免被侍卫看出异样。直到冷宫的大门在我身后关上,我长出一口气,奔向正殿。那是整个冷宫唯一门窗完好的宫室,吴静仪一定住在这里。

我叩响殿门,每说一个字都胆战心惊:「奴婢奉太后之命给您送来冬衣冬被了。」

吴静仪就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冷宫里这位」。大家说起她时,往往都带了几分同情。

她曾经是皇后,是这宫里最尊贵显赫的女人。

五年前,皇上甫登基的时候,吴静仪从众多世家女子中脱颖而出,太后一力保举她做了皇后。那一年她才十六岁,已经母仪天下风光无限。

但她的风光仅仅持续了一个月就烟消云散了。

皇上登基后,最钟爱的女子,并非吴静仪,而是万贵妃。万贵妃名贞儿,当时只是卑微宫女,可满宫人都知晓,皇上过去曾被景帝囚禁,是万贞儿照顾他,他们有数年相互扶持的情分,可她毕竟比皇上大了十七岁,时年三十四,年华老去青春不再。任谁都没想到她能扳倒吴静仪这个皇后。

万贞儿时常对吴静仪不敬,吴静仪下令对她施杖刑。行刑时,万贞儿哭喊得极其凄厉,回去后,便说被打得血肉模糊起不来身,哀哀哭泣求皇上为她做主。

皇上直接下令将吴静仪废为庶人,罪名是举动轻佻,礼度率略,德不称位,因察其实。她做了仅仅一个月的皇后,就被废入冷宫。而万贞儿则被皇上不顾太后反对立为妃子,后来又晋位贵妃,专宠至今。

吴静仪毕竟是太后选进来的人,所以,她废为庶人后,太后也对她多加照拂,令内府按婕妤份例供给,还时不时送些东西来。

若非如此,我也没机会进冷宫来寻她。

殿门开了,吴静仪站在门内,眉目冷淡。她衣食无缺,气度依旧不凡,和周围的那些疯女人格格不入。

她要接过我手中的包袱,我没松手,鼓起勇气:「皇后娘娘,求您救个急!」

她神色一滞,随即显出厌恶的神色:「我早就不是什么皇后了。」

我深吸一口气,打开包袱。

冬被里裹着我那小小的婴孩。

只这一眼,吴静仪震惊地瞪大了眼睛。我赶紧裹起被子,冲着她跪下去,不住地磕头:「娘娘!求您救命!万贵妃正找这孩子,我们实在是无处藏。奴婢已经被万贵妃打发到安乐堂去了,可不知道谁走漏了风声,她竟要去搜安乐堂,求您发个善心先收留这孩子,风头一过奴婢就将孩子接回去。求您了!」

吴静仪不开口,我心中没底,抬头去看她,她死死盯着我,挤出一句问话来:「这孩子是谁的?在宫中私通是死罪。」

我不得不说实话:「奴婢没有私通……这宫中还有第二个能有孩子的男人么?」

「这是皇上的孩子?」

我伏身在地恳求吴静仪。她这里已经是目下最安全的藏匿这个孩子的地方了,倘若她不肯帮忙,我和我的孩子,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娘娘,万贵妃不准妃子有孕,有孕必要打掉。奴婢一个卑贱宫女生下的孩子,要是落到她手中,就活不成了!求娘娘怜悯,求娘娘发慈悲,救救奴婢和孩子……」

吴静仪伸手来拉我:「看这孩子不大,你还没出月吧?别着了凉,起来说话。」

我被她拉起来,她咬着唇犹豫着,把孩子从被子里抱出来,抱在怀里,凝视片刻,问我:「那风头过了,你该怎么接走这孩子?」

「车到山前必有路,现下已经容不得奴婢想了,只得让这孩子先活过眼下,求娘娘眷顾!」

吴静仪神色复杂,似是狠下心肠一般闭了闭眼:「罢了罢了,我就帮你这一回,你赶快回去要紧,孩子先交给我便是了,免得那毒妇作孽!」

她是个善良厚道的人,怪不得会被万贵妃扳倒。

可是冷宫里除了她之外,还住着许多女人。没人记得她们的来历,她们有的神色阴冷,有的咬着手指吃吃笑着,当她们死盯着我时,我感到了自心底升起的绝望与恐惧。

吴静仪察觉了我的眼神,拍拍我的肩:「都是些疯子,不管就是。」

我有些犹疑:「她们不会声张?」

她冷笑一声:「声张?鬼都嫌阴冷的地方,声张给谁听?你且回去就是了。」

我千恩万谢,转身往回走,正在此时,我听见了万贵妃大张旗鼓的阵仗。

不知道是哪一号太监,尖着嗓子喊着贵妃娘娘驾到,随后便乱了起来。冷宫和安乐堂离得不远,我身在冷宫都能听见那边乌泱泱的。万贵妃带着人马在找我和孩子了。

吴静仪拉了拉我的衣袖:「你回不去了,要撞见她的,就在这里躲躲吧。」

我点点头,正要谢她,不知道是哪个疯女人突然嚷嚷了一嗓子:「孩子!这里有孩子呀!这里有孩子呀哈哈哈哈哈哈!你们快进来呀!放我出去呀!这里有皇子!」

3.

这些疯在冷宫里的女人,一辈子的指望就是出冷宫重得皇上宠幸,即使疯了都还记得这个指望,抓紧一切能开宫门的机会。

万贵妃的人马往这边来了。

我手忙脚乱,而孩子又被那死太监尖利的通传声给吓着了,哇哇大哭,眼看是藏不住了。

我告诉自己,这孩子今天是无论如何都保不住了,就算他命里该着吧。别说他了,就连我,这条命还能不能留下都两说了。

可说没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也是假的,这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啊。

吴静仪把孩子交给我,打开衣箱:「你先进去躲一躲,我想法子打发她。」

我抱着孩子躲在衣箱里,孩子止不住地哭,衣箱里空间有限,我也没法儿哄他,万贵妃只要进门,必定会听见孩子的哭声。

今日栽在万贵妃手里也是命,我认了,可是一想到要连累这位曾经的皇后娘娘,我心里实在是千万个愧疚。她要是把我和孩子交出去,自己还能活命的。现下这样,她要怎么瞒过去?

我从缝隙里偷瞧,吴静仪出去转了一圈,回来时,怀里抱了个襁褓,破破烂烂的。她的雍容气度骤然间消失不见,笑声尖利,高声叫喊着:「哈哈,我的孩子,这是我的孩子!我有孩子了,皇上就喜欢我了!我还是皇后……我还是皇后呀!」

她的笑声和喊声几乎要盖住孩子的哭声,不走近了几乎听不出异样。

为了这个与她全然无关的孩子,她宁可在万贵妃面前失了一直以来的体面。

万贵妃踏进了冷宫门,但是我没见她进殿,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太监的声音:「娘娘千金贵体怎能踏入这污秽之地?奴才保证瞧得仔细,娘娘您候着就是。」

那太监进了门,我看不见他的脸,但看身形,似乎是个年轻人,细瘦纤柔,手白净而骨节分明。

这样好的一双手,怎么偏要做万贵妃的走狗,替她做这杀人作孽的勾当。

他一把从吴静仪怀里抢过那破破烂烂的襁褓,里头摔出一个木头孩子来。那孩子雕得很粗糙,以至于看起来并不可爱,反而有些吓人,老远一看如同鬼魅。

吴静仪始终尖利地嘶喊着,以此盖过孩子的声音,她哭着去抢那地上的木头孩子。那太监眼疾手快,赶在她之前捞起那木雕。

他直起了身,长久地面对着衣箱的方向。

我死死捂住孩子的嘴,惊恐地从缝隙里望着他。我只能望见他一截腰腹,他腰上挂了一个勾云纹璜佩,是鲜亮的红玉,很显眼。我看不见他的脸,无从探知他的情绪。可即便如此,我依旧感到自己仿佛被视线锁定了。

我与孩子,以及吴静仪,我们三人的生死,尽在他一念间。

我调整角度,试图瞧瞧他的脸,他却在我看见他之前就转过了身,搜查别处去了。

他到处翻了个底朝天。

但是唯独没来打开衣箱。

但我能确定,他发现我了。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放过了我。

孩子哭累了,在我怀里睡着了,吴静仪也就跟着安静下来。

虽然那太监出了殿门,但我还能听见他和万贵妃的对话。他的语气恭敬乖顺:「娘娘,四处都找了,只有这个。」

万贵妃笑得很讽刺:「我当是谁呢,这不是皇后娘娘么?还做着复宠的美梦呢?竟对着这样一个物件发疯,怕不是想要孩子想要得疯了吧。」

吴静仪坐在地上,啃着指甲直勾勾地盯着万贵妃,那模样,任谁看了都害怕。倘若不知情,定要以为她真疯了。谁被人这样盯着,都要发毛的。

她在冷宫待了六年,见了太多疯女人,学起她们来,得心应手。

搜寻的太监陆续回到了万贵妃身边,谁都没搜出孩子来,那一嗓子最终被归结为疯女人的疯话,信不得。

正在此时,我又听见了那个太监的声音:「娘娘,这冷宫常年落着重锁,别说是个孩子了,就算是只苍蝇也飞不进去呀,谁有那个本事往这地方里塞个孩子呢?到处都寻不着,奴才怀疑,并没这么个孩子。」

万贵妃冷哼一声:「本宫不能不慎重。」

「娘娘宽心。冷宫这阴冷污秽之地,又缺衣少食,就算真有这么个孩子,真被送进冷宫了,也铁定是活不长的。照奴才看,压根就没什么孩子,满宫里谁敢悖逆了娘娘的意思呀?」

万贵妃似乎确实是被吴静仪盯得发毛了,厉声呵斥:「你这样盯着本宫做什么!进了冷宫也不长教训!给我掌嘴!」

我为吴静仪悬心,而发话劝住万贵妃的,还是那个太监。

「娘娘,她毕竟是太后照拂的人,叫太后那边知道了又徒生事端,于娘娘您也无益。这样低贱的人,叫她冷宫里头自生自灭也就是了,何苦娘娘您来费这份儿心?您这样尊贵的身份,和她一个疯妇计较,跌了您的身份,不值当的。」

这太监语气恭顺,又字字句句为万贵妃着想,她被哄得气儿顺了,冷哼一声,带人走了。

冷宫大门缓缓关闭了,听着万贵妃确实远去了,我才长出一口气,身子一软,歪在衣箱里,浑身上下几乎都被冷汗浸透了。

可我怀里睡着的孩儿,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吴静仪掀开衣箱盖子,从我怀里接过孩子,我软着腿从里面爬出来:「多谢娘娘出手相助,如果没有您,这孩子今日生死难料。」

她流露出疲累,语气淡淡的:「我只是看不下去这毒妇作孽,无论如何,孩子总是无罪的。你与其谢我,不如谢她身边那面生的小太监吧。我见他分明察觉了你母子二人的存在,却放过了……这孩子的来历,我很是好奇。」

她是我和孩子的救命恩人,我自然不隐瞒,当日如何被皇上宠幸,怀上龙裔,一一道来。

我被皇上临幸,并不是秘密。万贵妃的耳目遍布后宫,她时刻提防着有人狐媚惑主。我怀上孩子之后,自己没能狠下心堕胎,决定留下这孩子。可我怀孕的消息被她得知,她的心腹宫女奉命来为我堕胎。

她的宫女尚存一丝良善,回去回禀万贵妃说,我不是有孕,是生了怪病,肚子里长了瘤子。

万贵妃生性多疑,当然不信,又派了内廷的张敏公公来。

他为我瞒了过去,只对我说了一句话:「皇上子嗣稀薄,为何不留下这个孩子?」

那时我便明白了,他要赌一把,而我腹中的孩子就是他的筹码,他赌万贵妃祸害了后宫子息后,我的孩子独活,到那时便能承继大统,他也跟着鸡犬升天。

我不指望我的孩子能继位,我只盼望他能在万贵妃的阴影下好好活着。除此之外,别无所求了。

我被安排到安乐堂,这里是年老宫女的居所。孩子降生在这里。

我看着这里的白头宫女,就常常觉得我望见了自己的未来。她们都是老死宫中的宿命,谁都没能有孩子,因此,大家都很喜欢这个孩子,想尽一切办法帮我养活他。

可是孩子总会哭,养活孩子总会留下蛛丝马迹,到底还是被万贵妃察觉了。

今日如果没有吴静仪,此刻我和这孩子,怕早就去乱葬岗喂了野狗

她听我说完,神色唏嘘:「其实你这孩子来得不巧。前头柏贤妃的孩子不是刚被封了太子么?就是上个月的事。你的孩子争不过她的。」

我摇摇头:「奴婢没想同贤妃娘娘的孩子争什么,我只要我的孩子平安长大。」

吴静仪摆摆手:「你也别奴婢来奴婢去的了,我早在六年前就被废为庶人,不是主子了。」

她说完,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问我:「这孩子还没个名字么?」

我摇头:「刚满月,还没取名字的。娘娘,您对我和这孩子有再造之恩,您又饱读诗书,不如这孩子的名字,就给您取。」

她愣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迟疑地问我:「……可以吗?」

我用力点点头。

她想了想,提笔在纸上写了个字。

樘。

我读出来:「门窗木框的意思?」

她摇摇头:「读堂的时候是门窗木框的意思,这个字义拿来做人名不够大气。音同瞠,就叫朱佑樘,如何?按太祖皇帝排下的字辈,皇上的孩子该从佑字辈了,尾字该带木,是不是?我在从木的字里选了这个樘字,取的是右边的堂字的意头,但愿有一天,你和你的孩子能堂堂正正在这宫里,不再遮遮掩掩躲躲藏藏。你觉得好么?」

这是吴静仪对我和这孩子的祝福。

我弯下身:「娘娘美意,借娘娘吉言,以后这孩子就叫佑樘。」

在冷宫里拖了太久,我抱着佑樘往外走,角落里,一个女子安静地盯着我。

她头发枯黄毛躁,身形细瘦孱弱,面容上有岁月的风霜。可即便如此,也依旧是美丽的,我简直难以想象,她年轻时该是何等风华绝代。

她和冷宫里那些疯女人都不同。因为她望着我的眼神,就像在看着一个故人,她并不疯癫。我不知道她从我身上看见了谁。

吴静仪送我出门,也看见她。

四目相对之时,她率先开口:「你认识万贞儿么?」

我和吴静仪对视一眼。

吴静仪望着她:「方才贵妃娘娘那么大的阵仗你没见么?那就是万贞儿。」

她怔住,突然笑出了声。

半晌,她的笑声止息:「她是万贞儿?你们都被一个假货给骗了不成么?」

吴静仪的脸色渐渐严肃下来,走到她近前:「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理理鬓边枯黄的碎发,叹息一声,似在感慨人世沧桑:「我入宫到现在近二十年,万贞儿大约四十了,可瞧这贵妃娘娘的脸,至多也不到三十,不是么?她眉眼确实是和万贞儿有五六分像,可她绝不是万贞儿……我同贞儿是故交。」

我怔在当场,只觉自己似乎窥见了一个深宫中不该见天日的秘密。

但她的话还没说完。

「反倒是你。」她直勾勾地看着我,「你站在那的时候,同贞儿年轻时,仿佛更相似。」

4.

这个万贞儿的故交,名叫李惜儿

她是景帝的妃子。

景帝与先帝,以及当今皇帝朱见深之间,有一段极纠葛的往事。当年先帝御驾亲征,兵败被瓦剌俘虏,为不受瓦剌牵制,时任兵部侍郎于谦力主立了先帝的亲弟弟为新皇,也就是景帝。而先帝的儿子年仅三岁被立为太子,就是朱见深。

可没人不迷恋权力,景帝对皇位日渐不舍,囚禁了先帝不说,后来又索性废了朱见深,立了自己的儿子为太子。景帝的汪皇后因劝谏此事而被废。那年朱见深才五岁,从此和大他十七岁的万贞儿相依为命。

五年后,先帝夺回了皇位,朱见深和万贞儿也重见天日,景帝被囚,当年便过世。

李惜儿就是在朱见深被囚禁的这五年间被送进了宫。

她七岁进教坊司,成了一名乐工,在教坊司弹了十年的琵琶,技艺精湛无比,可无人在意她的琵琶,所有人都为她的容貌而倾倒。于是她被送入宫,成了景帝的妃子,景帝很宠爱她。可仅仅三年,景帝便死了。

先帝要景帝的妃妾为他殉葬,汪皇后因已被废幸免于难,而李惜儿则是身份低贱不配与景帝死同穴,其他妃嫔就这样被迫赴死,到地底服侍景帝去了。作为唯二没有殉葬的人,汪皇后被复了正妃之位,深受皇家照顾,李惜儿却被送进了冷宫,一蹉跎就是十三年。从教坊乐工到冷宫弃妃,她遍尝了人间冷暖世态炎凉。

「我十几年前见到万贞儿的时候,她就已经是个二十几岁的人了。我知道她长什么样子。我听她的声音听了许久,她的声音低沉柔婉,不像这位万贵妃的嗓子,又尖又腻。而且万贞儿宽和温厚,性子舒缓,怎么看也和如今这位万贵妃不沾边儿。」

我和吴静仪都是皇上登基那年入的宫,对这些往事不清楚,无从判断她这话的真假。

我小心翼翼地提出其他可能性:「可人是会变的,从宫女摇身一变成了贵妃,跋扈起来也是有可能的……再说了,十几年了,你怎么能确定不是你记错了她的样貌呢?」

李惜儿冷笑一声:「我没强求你信。」

她讲起她和万贞儿的相识。在汪皇后被废之后,景帝又立了一位杭皇后,这位杭皇后,就是她入宫后最大的死对头,因为景帝宠爱她,杭皇后没少磋磨她,险些要了她的命。

所以杭皇后过世,她比过年还高兴,想弹弹许久没摸过的琵琶。但丧期宫中禁了舞乐,她便抱着琵琶到偏僻地方去。

她去的正是朱见深身处的小院外。

当时,朱见深的存在是宫中一个禁忌,景帝不待见他,汪皇后已经因此被废,眼见有这个前车之鉴,此后便更没人提起他。李惜儿入宫晚,只是依稀知道有这么个人,具体在哪却不清楚。

她就这样误打误撞结识了万贞儿。万贞儿早年侍奉太后,太后喜欢听曲儿,她跟着太后听了不少,很有些见解。李惜儿入宫两年,多见俗人品琵琶,深恨琴音无人知,偶然见了一个懂琵琶的,奉为知音,便时来相会。但因为万贞儿和朱见深被囚,她们始终也没能相见,可她记住了万贞儿的声音。

一年后,景帝病重,宫变陡生,景帝的所有妃妾都被幽禁,包括李惜儿。

朱见深和万贞儿重见天日,万贞儿成了太子身边的大宫女,谁都要给她几分薄面,她便悄悄来见了李惜儿一面,看顾了李惜儿不少,以还李惜儿在她困顿之时相交相知相助之情。

可万贞儿毕竟只是宫女,能做到的有限,所以李惜儿被废入冷宫,她并没能阻止。但其实被废入冷宫已经算是好结局了,总好过人殉。

早些年,万贞儿还时不时来冷宫探望她,给她送些衣食,慢慢地,就不再来了。而她能听见些传闻,传闻中说太子有多喜欢这位共患难的大宫女。

李惜儿只当这段情谊随着时间和身份差距而顺其自然地湮没了。

「如今想来,贞儿不再来了是有原因的。现在的万贞儿另有其人。我只想知道,真正的贞儿呢?死了么?还是出了宫?」

李惜儿说完,冷笑着望吴静仪:「这不是你的机会么?扳倒这个假冒的万贞儿,你还能做你风风光光的皇后。」

吴静仪的表情同样淡漠:「皇上心不在我这,我便不会是赢家。」

我直到此时方才开口:「照你们所言,皇上同万贞儿朝夕相处十余年,难道会不知道眼前这个万贞儿是假的?她能冒用万贞儿的身份作威作福横行无忌,张狂到处戕害龙裔,皇上都不管,这当中真的没有皇上的纵容?」

我们俱沉默无言。半晌,吴静仪轻柔地摸了摸佑樘的额头:「李氏方才说,你站在那时,看起来才更像万贞儿?你的脸,和你的孩子,都是筹码。你若不像她,皇上也不会临幸你。只是万贵妃管皇上管得极严,当时皇上又喝醉了,加之你又被挪到了安乐堂,皇上就是想寻你,也寻不得了……你要不要赌一把,皇上对你这张脸有没有几分牵念?」

我望向她,她看着我的眼神貌似波澜不惊,其下却有惊涛骇浪。

「我在太后那边还说得几句话,我求太后庇护你,起码自由出入冷宫不是难事。你扳倒万贞儿,救我出冷宫,如何?我不贪念后位,我只要自由。」

我紧张得咽了口唾沫,半晌没说出来话。

在此刻之前,我从来都没想过有一天我会卷入波谲云诡的宫廷斗争。我本是瑶族女,六年前,我族人叛乱被平定,我作为战俘被送进了宫,在内藏库一待就是六年。倘若没有那一夕之幸,没有这个孩子,老死宫中才该是我的归宿。

可如今,另一条路铺开在我眼前。这是机遇,也是危险。

只是,我有那样的能耐,从冰冷的权欲漩涡中获利吗?

这四方红墙如同一张血盆大口,吃下去了无数女儿而不见血,纵使步步为营小心谨慎,可谁也不知道厄运会在哪一天降临在自己头上。善良聪慧如吴静仪,天生丽质如李惜儿,都免不了冷宫蹉跎的命运,我比她们多什么?

我情不自禁抚上了面颊。

我有这张脸。

照李惜儿所说,如今的万贵妃同真的万贞儿仅有五六分像,皇上已经能容许她如此作威作福,那更像的我,又能得到怎样的待遇?

我从不贪图后妃之位,可我想佑樘真的能堂堂正正地活在阳光下。

这样一来,扳倒万贞儿取而代之,便是必行之策。

我始终缄默,李惜儿先开口:「我熟识贞儿,我知道怎么做能让你更像她。」

我心下一震,强行镇定下来,抬起头:「事成之日,你要什么?」

「离宫。」

吴静仪最后推了我一把。

「你不想佑樘每天活在随时会被处死的阴影中吧?退一步他一辈子要躲躲藏藏,进一步他是富贵皇子,甚至承继大统也不是没可能的,你自己选。」

4.

我带着佑樘回了安乐堂。我把在冷宫发生的事告诉那些年老的姐姐们,隐去万贞儿的事和我们的筹谋没说,她们听到过去的皇后肯庇护这孩子,还给取了个好意头的名字,都很高兴。

我不知道吴静仪给太后传了什么话,太后把万贵妃叫去训话,听说训得有些重了,万贵妃再没嚷嚷着满宫里找什么孩子,很是安分了一阵子。

冷宫的侍卫似乎也得了关照,见我去,便放行。闲时,我便去找李惜儿。

她将她所知的万贞儿的一切说与我听。

「贞儿喜欢穿鲜艳颜色的衣裳,鹅黄,桃粉,她都喜欢。她曾说在困顿之中时,望着四方灰墙,穿这样的颜色心情会好些,不会太无望。

「她喜甜,但囚禁的那几年她一口甜都没再吃过,紧着朱见深都不够,哪还有她吃的?他们被放出来之后,朱见深寻了各式各样的精巧点心给她吃讨她开心,但她最想念的是幼时在宫外吃过的山楂冻,宫里的御厨怎么做都不是那个味儿,我不知她后来有没有出宫吃过。

「她懂琵琶,但自己并不弹,她喜欢阮咸,并且会弹。你若是能送一把阮进来,我可以教你。

「她信佛,为人也颇有佛性,连只蚂蚁也舍不得踩死。」

我从李惜儿的口中逐步拼出了一个和如今的万贵妃截然不同的万贞儿,并且在李惜儿的指点下,努力朝她靠拢,与她相似。

我喜欢深沉厚重的蓝色,喜欢清淡的食物,对音律乐器一窍不通,我和万贞儿没什么地方一样。但我要将自己一步一步矫正成她的样子。李惜儿对我的指点苛刻到了极致,教给了我她所知的一切——步态,下意识的小动作,抹发髻时收拢的无名指和小指,转眼珠时一定先垂一下眼皮……

她说:「别不拿这些小动作当回事儿,一个人正是由无数个这样的细节拼起来的。你只做一个细节,看起来不像万贞儿,但倘若你每个细节都做了,那你就是万贞儿。」

我时常觉得我正削足适履,把自己装进一个名为万贞儿的壳子里。

当我这样说时,吴静仪淡淡地说:「这就是事实,不是么。你以为从此之后还有纪濯枝这个人么?现今的万贵妃,谁知道她过去叫什么名字?她不是一样顶着万贞儿的名字活着么?没人在意她是谁。她的今日就是你的来日。」

最后她对我说,最好忘了纪濯枝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没有未来。

5.

我一直跟着李惜儿学到成化八年的三月。春日海棠盛开之日,李惜儿脸上有了些希冀的神采,她欣喜于她终于能离开这鬼地方。

她时常看着我说,如今你同贞儿真是像。如果说过去只有六七分像,如今你学了这些,总有八九分了。

我开始思索,应该在什么时刻,以什么模样,出现在皇上面前。可还没等我想明白,宫里出了件大事。

如今的太子,也就是柏贤妃生下的那个孩子,在阳春三月病故了。皇上很悲痛,追封为悼恭太子。

宫里许多人都说,万贵妃自己没有子嗣,见不得别人在她前头生下儿子还立为太子,便下了毒手。

这件事始终都没有定论,但皇上确实悄无声息地疏远了万贵妃。这些主子们总觉得他们之间的事都是秘密,底下人无从察觉,殊不知为了探知主子的喜恶,对这样的风吹草动,宫女太监往往最敏感。

这时候就是我的机会。

李惜儿亲自为我搭配了衣裳,我穿着鹅黄的衫子等在皇上的必经之路上。在一开始决定成为万贞儿的替身时,我以为我一定会很惶恐,可如今真站在了这里,我却比想象中要镇静得多。

我已经学了所有我能学会的,谋事在人,成事与否都不是我的错。

可我等来的不是皇上。

迎面而来的是一个太监,戴着三山冠帽,腰间挂着铲形牙牌,还拴着红穗子,身上的衣服纹样似龙,定睛一看方知是麒麟纹样,这不是谁都能穿的衣裳,这人该是一位显赫大珰。

可更吸引我视线的,是他腰间一块玉佩。

那是一块勾云纹红玉璜珮。我记得清楚,当初我藏匿在冷宫时,放了我一马的那太监,身上也有这玉佩。

我不由自主地望向他的脸,只这一眼,我几乎止住呼吸。

这一刻,我连自己站在这里的目的都忘了,满眼都是他的脸,如果真有老天爷,我只想问一声,一切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

他身后的太监大声呵斥我:「呆愣愣地杵在这做什么!你是哪儿伺候的,这么没规矩,见了汪公公也不知道行礼么!」

而他眉目淡漠,没有任何我能看得出来的情绪。纵使被呵斥,我依旧没有跪下去。他抬手止了随从的话,迈步到我身边,定定地盯了我许久,方才用只有我们二人听得见的声音开口。

「濯枝。」

我猛地抬头看他,他眼神复杂,但也只是那一瞬间,转瞬就恢复了正常。

他的扈从知趣地退远了,我试图从汪直的脸上看出点过去的影子来,无数个日夜里想对他说的话在脑中百转千回了许久,最终出口的只有短短四个字:「你还活着……」

他勾勾唇:「同死了也无甚分别。」

我拉住他的袖子:「你既然还活着,为什么不来寻我?!」

而他轻轻拂开我的手,十分嫌弃地抻了抻袖口上被我攥出的褶皱:「多年未见,我们也该叙叙旧,你若想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的,晚上到御马监来找我。」

6.

我作为俘虏入宫那年,才十五岁,及笄刚刚两个月。

汪家同我家是世交,汪家的独子汪直大我两岁,我从小就跟在他屁股后面跑。

小时候汪直问我,濯枝,以后你便嫁给我好么?不许跟了别家公子去。

那时我只知道婚嫁是两个人从此为夫妻,但成了夫妻意味着什么,我并不懂。可我想,要是能一直和他在一起,和他做夫妻,大约也没什么不好。

于是我便应承下来,我说好,我以后就嫁给你做新娘子。

后来,父亲便给我和汪家订了亲事,只待我及笄,便嫁与他。那时我已经懂了婚丧嫁娶都意味着什么,我是很期待与他白首终老的。

可到我及笄时,我们没能结成亲。

天翻地覆,一切在我浑然未觉时就变了样子。族人叛乱被平,我的父亲,汪直的父亲,都死在战争之中,我作为俘虏入了宫。男子和女子是分开押送的,从那时候起,我就和汪直失去了联系。

入宫之后,我曾想过寻他,我侥幸地想过他会不会半路便逃了。我打听一同俘虏入宫的瑶族男子,宫里年长的姑姑说,男子入宫定要净身,叫我不要寻了,即便我能寻得那人,也是个太监了,最多二人结个对食,有什么趣儿呢?

我不死心,继续打听下去,可是男子倘若十几岁后才净身,那比幼年时净身风险大了太多,极易殒命。战俘本就长途跋涉舟车劳顿,个个面如菜色,身子扛不住,听说有一多半的人,净身后都没能挺过去,就那么孤零零地死了,用草席子一裹,抬出去便烧了,活下来的,屈指可数。

谁还记得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呢?

从此之后,我再也不打听汪直的下落。

我生怕我打听到最后,听到的却是他的死讯。我不敢想象,到那时我该有多难过。我宁可自欺欺人,想着他是不是早就逃了,才一直没有消息的。倘若他也在宫中,怎么会不千方百计地来寻我?

如今我入宫已有七年。

七年间,我再也没有他的消息。

他从我身边擦过去,我死死盯着他,他没有回头看我哪怕一眼。一直到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我依然呆滞伫立原地,动弹不得。

恍惚间,我想起吴静仪对我说过的话。

你以为从此之后还有纪濯枝这个人么?

这个名字没有未来。

我恍惚间想起,过去他曾问我:

「濯枝,以后你便嫁给我好么?不许跟了别家公子去。」

濯枝是愿意的。

可是,濯枝已经不在了。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7.

晚上,我去了御马监。

到了我才知道,汪直如今是御马监的提督了,几天前才上任的。如果我一直没有遇到他,晚一些我大约也会听到他的名字。

我恍惚间觉得他还是我记忆中的那个少年,却又有些陌生。

如今的他比起十五岁的时候,并没长高太多,身形细瘦白净,瘦得有些伶仃,并不似寻常男子一般,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因为净身才变得如此。

我们对坐,相顾无言。比起重逢的欣喜,我更多是觉得造化弄人。明明七年来我们就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困守在同样的宫墙内,却偏偏从无缘得见。唯一一次遇见,却是他替万贵妃搜查我的佑樘,依旧是擦肩而过。我如今想起当日,总会情不自禁地想,倘若当日我看见了他的脸,那么今时今日,景况会否不同?

他低着头,转了转大拇指上的扳指:「你比过去长高了,也更美丽了。」

他的声音和七年前不同了,虽然不像自幼净身的太监那么尖利,但到底嗓子是细了几分。也正因此,当日我才没听出来。

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他低三下四地对万贵妃说话,我过去认识他时,他明明潇洒倜傥,可七年后,他在宫里蹉跎成了一副奴颜媚骨的样子。

可这难道能怪他么?难道我就比他好多少么?自皇上之下,在这宫里讨生活的人,都是要抽掉骨头的。如果自己不肯抽掉,就会被别人给硬生生打断。

他嘴上说着夸赞我的话,可语气淡漠,叫人参不透他的心思,他过去不是这样的。是多年宫闱生活将他磨砺成了如今这副面孔么?

他始终都不肯抬头看我。

「濯枝,这些年来,可好?」

我沉默片刻,以反问应答:「我过得好不好,你应该很清楚,不是么?」

「此话怎讲?」

「当日贵妃搜查冷宫,吴静仪藏匿我与佑樘,你分明发觉了我在衣箱里。你替贵妃做事,却保了我一命。你是单纯地发了善心,还是早就知道那个女人是我,顾念着往日情分才要保我一命?」

他端起茶盏,低着头挡了半张脸:「纵然我是恶人,也有一闪念的慈悲,稚子毕竟无辜。」

「倘若你说的是真话,就抬头看我。」

他沉默着,放下茶盏,把玩一块玉佩,依旧没有抬头。

我执着地盯着他,他也执着地不说话,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缓慢开口。

「濯枝,你会不会瞧不起我?」

我摇了摇头,可他没抬头,我正想补充,他却没给我开口的机会,自顾自说了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竟然从中看出了一点疲惫,一点不甘。

「我自己会瞧不起我自己。我是通了关系才进了万贵妃宫中。我这辈子已经这样了,既然同样都是做奴才,我为什么不去侍奉一个能给我最多好处的人,给自己找一架通天的梯子?」

我总觉得他的话没说完,还隐了很多事没说,但偏偏,他就只说到这里。

他沉默了很长很长时间,才再度开口,又变成了白天那样无懈可击的样子,声调慢悠悠的:「只是如今的万贵妃,恩宠不复当年了。她蠢笨,在宫里,恃宠而骄的女人总是没有好下场的,皇上格外容忍她,她便以为自己是例外,愈发不遮不掩起来……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害了悼恭太子。皇上恼了她了。」

我们这些底下人,对于皇上如今对万贵妃的疏远,总有猜测,但从汪直这样地位的太监口中说出来,分量又是不同的。

「好在我如今已经不在万贵妃宫中了,幸得皇上赏识……」

他顿了顿,终于,终于抬眼看我。

「现在这宫里没什么人能欺负了你去,我会护着你,也会尽量照料你的生活。如何?你便同我做了一对儿对食夫妻,也算圆了我们年少誓言,这辈子你终归是跟了我,跟不了别人去。你生下的那个孩子,等过几年风头过了,我便对外宣称是我领养的儿子。那可是皇家血脉,竟也能成我的儿子,咱家这一辈子也算没白活,你说是不是?」

他说完,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只觉得无比陌生。

我突然之间无比真切地意识到,那个年少时说要娶我的人,的的确确成了太监。如今他成了显赫的宦官,我却给皇上生下了孩子。

都回不去了。

过去的他和现在的他不间断地在我眼前重叠,我的思绪因此愈发迷乱。就这样应了他吗?圆了年少誓言……什么年少誓言?!我潜心学习了这么久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让佑樘以后成一个太监的儿子么?明明只要我拼一把,佑樘就有可能磊落地作为皇子活在宫中……

不知不觉,我便流下泪。

我情不自禁地想,倘若没有佑樘,我会答应汪直,同他做对食么?

纵然他声音变了,做派变了,可年少十余年的情谊难道就是假的么?我会嫌他么?如果没有佑樘,我是否愿意在深宫中圆了这年少誓言?

可他说的那些话,只有一句真正入了我的耳,打到我心窝子上,疼得很。

「我这辈子已经这样了。」

他这辈子已经这样了,我也是。我们给人为奴为婢,佑樘也要走了我们的老路么?

我狠下心站起身告辞往外走,走到门口时,他突然叫住我。

「濯枝。」

我回头,他又把头低回去了。

「我知道你心里想些什么,你想让你和孩子都得到你该得的……现今我在皇上跟前,还算说得上几句话。」

他隐去了下半句没说,可有些事是不用说明的。

就像吴静仪说可以让太后庇护我,就像李惜儿说可以教导我更像万贞儿,这宫里从来就没有纯粹的人,再善良的人也怀着机心和目的。所以,当我听见他这么说,我下意识的反应便是——

「作为回报,你要什么?」

话出口时,我有些后悔,可是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可我终究被这冰冷的后宫同化了。

他自然更是如此了。

他拊掌笑起来,好似很开心:「濯枝,你变聪明了,不是小时候那个蠢蠢笨笨的丫头了。光一个提督,怎么够?我要做御马监的掌印,我要往高处爬。从前我借着万贵妃的恩宠得了皇上赏识,如今得有别人来让我借势。我们都互相帮着对方得到皇上的赏识,互相成全,如何?」

我没有拒绝,我也没有理由拒绝。

我只是觉得很冷。面对吴静仪,面对李惜儿,我都不觉得这样的互相利用有什么问题,可唯独面对他,我感到悲凉,为他,更是为自己。

明明最不该掺假的情谊如今也走了样,我们都一样,不仅被抽了骨头,也被抽了真心。

8.

汪直打通关系把我调到了御前,这对他来说轻而易举。早些年的时候,御前宫女的衣装是一水儿的鹅黄色,是皇上指定的。

看来他还记得那个侍奉了他十余年的女人穿着什么样的衣裳,在如今的万贵妃填充不全万贞儿这个壳子的时候,他便从身边这些伺候的宫女身上寻她的影子。

我第一次给皇上上茶时,当我抬首对上了他的目光,我就知道,成了。

李惜儿的教导,半点都没有白费。

但同时我也能看得出来,他只从我身上看出了万贞儿,半点都不记得纪濯枝。

在我告退之时,他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腕,一把将我拽起来,强逼着我凑近他,死死盯着我的脸:「贞儿……」

我默不作声,想起李惜儿说,万贞儿笑的时候,眼睛也会弯,但随即又会咬咬下嘴唇敛下笑意。

我也练习过无数次这样的笑容,从一开始被评价为笑得像鬼,到终于得了万贞儿几分神韵,我的笑容早就被矫正了。

于是我也这样笑起来,又咬着嘴唇收敛:「皇上,奴婢不知做错了什么,奴婢头回到御前伺候,不懂规矩,请皇上饶恕奴婢。」

皇上脸上流露出痛苦的神色。

我的话把他拉回了现实,他清楚地知道我只是个宫女,但却因着这笑容再度沉浸在了幻梦里。清醒地知道梦境是假的,最痛苦。

良久,他放开了我的手:「你叫什么名字?」

我垂眼:「回皇上的话,奴婢濯枝。」

「濯枝,濯枝……」他念叨了几遍,「这名字不好,往后你便叫贞……」

他收了声。他想给我这个更像万贞儿的人改名贞儿,可却想起那边还有另一个贞儿在。

他露出冥思苦想的神色,外面突然响起了万贵妃又尖又腻的哭喊声:「皇上,皇上,臣妾不知做错了什么,惹恼了您,您怎么罚臣妾都好,求皇上不要不理臣妾,皇上,求您见臣妾一面吧……」

皇上不耐地皱皱眉,对伺候的太监一挥手:「打发了她。」

太监正要出去回话,万贵妃却自己闯了进来。

她脸上的泪痕还没干,梨花带雨的样子,也算是惹人怜爱,只是那双眼珠总是骨碌骨碌转,让人觉得她有算计。

她一进来便伏地要哭,可动作在看见我的一瞬间停滞,神色也呆了,仿佛见鬼一般。

奴婢是不能直视主子的,我便垂下眼。

当年她那样大的阵仗找我,但她本人从未见过我。所以她呆滞当场,只能是一个理由了。

她知道真的万贞儿长什么样子。

她这个万贞儿替身一号都看呆了,看来我这个替身二号,确实模仿得到位。

她敛下震惊之色,伏地哀哀哭泣,乞求皇上的怜悯。如果是过去,我想,皇上不会由着她这样哭泣却不管的,他不是舍不得这位贵妃,他是舍不得贞儿。

可是现在已经有了新的贞儿,他还需要眼前这个跋扈放肆不懂收敛的贞儿么?

他一句话,万贵妃便被架走了,被强硬地送回自己宫中,我只是御前一个宫女,却围观了整场闹剧。

皇上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上前来执起我的手:「濯枝,天已经黑了,你不要出去了,便留在朕这里过夜……」

我挣脱了皇上的手,告退。

吴静仪曾教导我:「太后一直不喜欢万贵妃,太后很厌恶宫女勾搭主上的事,御前也有她的耳目。倘若皇上封了你还好说,倘若皇上没封你,你却无名无分地爬上了龙床,你才真是没有来日了,太后便会出手料理了你,别急功近利冒这风险,皇上不是性子差的人,不会因你悖逆他一两次便恼了你,欲拒还迎也是一种策略。」

我这一路便在所有人的帮助下走来,不行差踏错一步。我身上牵着无数根线,这些线拴在李惜儿手上,拴在吴静仪手上,拴在汪直手上,我是个提线木偶,演好了台前的戏,他们才能得利。

而我甘之如饴,只能甘之如饴。

退出殿门时,我看见的是皇上失望又留恋不舍的眼。他上钩了。

9.

第二天我照样去御前伺候,可还没等我将茶奉到皇上手边,等来的是他迫不及待加封的旨意。他迫不及待给我一个名分,让我成为他的枕边人,他不在乎我,他只是在乎一个更像贞儿的人出现,他却抓不住。

宫人纪氏一夜之间成了淑妃纪氏,这样大阵仗的越级晋封实在是太引人注目。一夜之间,我有了自己的宫室,身边奴仆围绕。皇上身边的公公留下旨意,说晚上皇上会来我这。

但我却等来了万贵妃。

皇上虽然不愿再见她,却也没禁了她的足。在我晋封这日,她堂而皇之地踏足我的宫室。我规规矩矩地向她行礼,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半晌也没让我起身。

她走到我身边,我跪着,垂着头,只能看见她华彩锦绣的绸缎鞋面。

她屏退左右,尖利甜腻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

「纪濯枝,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宫里是没有秘密可言的。本宫还当你是什么来路,你不就是那个偷偷怀了龙种的卑贱宫女?皇上冲你和长姐有几分像宠你一次,你还指望能把这份恩宠一直攥在手里吗?处心积虑接近皇上,迷惑圣心,早知今日,当日本宫便不该仁慈,就该直接结果了你!」

我抬头望她,她精致的脸庞上不遮不掩地写满愠怒。我经常觉得很奇怪,我和万贵妃明明都像同一个女人,可是我们完全不像。

我捕捉她话语中的关键词:「长姐?」

万贵妃眼皮一紧。

「告诉你又有何妨。万贞儿是我长姐,这世上能有人比她的亲妹妹更像她么?死了这条心吧!待在皇上身边的万贞儿只能是我,你想取代我,到死都不可能!」

我缓缓站起来,与她平视:「然后呢?你要将我杀死在这么?你有这份胆子悖逆皇上?」

她缓缓勾唇:「你当我不敢?少拿皇上来压我,我告诉你,我就算杀了你,皇上也不会说个不字,因为他不能失去他的贞儿,你死了,就只剩我一个贞儿了!」

她说着,绕着我走了一圈,上上下下地打量我:「刚见你第一眼,我几乎要被你唬住了。我最后一次见长姐,是在她十六岁的时候,后来她就被囚禁了,直到她死,我们再也没见面。那时候我还小,所以如今想起她的样貌来,隐约有些模糊。可是看见你的时候,我便想,长姐长到二十余岁时,大约就是长成你这副模样吧?」

她停在我背后,按住我的肩膀:「可是你算个什么东西?当我查不出你的底细么?瑶人俘虏罢了,也妄想取代我的位置站到皇上身边儿去?一夕之幸,你该满足了!当年你身怀龙裔,我却没找出那个孽种来,你根本没堕掉孩子,是不是?我告诉你,除了我,谁也别想生下皇子来……你把孩子藏在哪了?冷宫么?太后照拂你,你和那废后私下往来,你真当没有尾巴?今日你就好好在这里看着,看我怎样找出你的孩子,然后——」

她顿了顿,突然拿出一条绸带勒住我的脖颈:「亲手摔死他!至于你,本宫便发发慈悲,赏你个恩典,你们母子地底下团圆,可好!」

我拼命挣扎,手指去抠绸带,可徒劳无功,反而将自己的脖子抠得血淋淋的,连一声呼救都发不出来。

死亡的恐惧笼罩了我,窒息感沉重地包围我,恍惚间,我还能听见什么「当年没找出你,今日本宫必要了结你,即便怪我,也等到了地底下再跟我算账吧!……」

床幔骤然被掀开了。

皇上站在里头。

我能感觉到身后勒着我的手骤然失去了力气,皇上冲到我身边,把我搂在怀里,我回首去看,万贵妃跌坐在地,惨白着一张脸,无力地辩解着:「皇上……」

娇弱情态,若非亲见,哪里能看出来是方才那个杀人不手软的毒妇?

我无力地瘫在一旁,捂着血淋淋的脖子喘着粗气。万贵妃实在是不聪明,虽然她和万贞儿只有五六分像,可她是万贞儿的亲妹妹,这便是她最大的筹码。但凡她少作些孽,皇上都不会不顾念情分的。

偏偏她横行无忌嚣张跋扈,却不知道真的万贞儿是个信佛的慈悲人,脸再像,秉性南辕北辙,也是无用的。

现在更像万贞儿的我出现了,她自然就走到头了。

她自己漏了自己做过的恶事,皇上气得嘴唇颤抖,指着她半晌没说出来话。

万贵妃爬到皇上脚边,抓着他的鞋面,哭泣着哀求他:「皇上,皇上,臣妾知错了,臣妾真的知错了,臣妾是猪油蒙了心了,求皇上原谅臣妾,长姐在时,最挂念最放不下的就是臣妾了……」

皇上的表情果然开始松动。万贞儿始终是他心头最柔软的地方。

正在此时,汪直从殿外进来了。

怀里还抱着我的佑樘。

「皇上,您和淑妃娘娘让奴才把三皇子从冷宫带回来,奴才给领来了,这三皇子看面相就是福气深厚的样子,皇上您瞧,那眉眼之间,和您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不过,奴才去冷宫时,却遇见贵妃娘娘宫里的人了,极大的阵仗,在搜人呢……」

万贵妃回头去看,脸上还是有掩不住的怨毒,她实在是不懂得收敛。而皇上看佑樘却看得痴了,半晌才开口。

「倘若朕与贞儿有孩子,也许会长得像这样吧……」

汪直笑盈盈地把佑樘领到皇上跟前儿,佑樘见了皇上,便脆生生地喊了一声:「父皇。」

皇上的表情变得前所未有的柔和。万贵妃望向我:「你设局害我……」

我早就缓过来了,但还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捂着脖子。

她真是蠢。

设局害她?我只是顺水推舟罢了。

皇上留下旨意说晚上来我宫里,可他实在是半刻都等不了,他迫不及待要亲近他失去多年的贞儿,册封礼刚过,竟然就抛下国事不顾一切地来了。

我有了名分,自然也就要我的孩子也名正言顺。我便问皇上,是否还记得曾在内藏库临幸了一个宫女。

皇上回忆了很久,才想起了我这么个人。

照他的说法,那天是万贞儿的忌日,他喝得太醉,路过内藏库时看见我,朦胧中还以为是他的贞儿回来了,可是酒醒之后,他根本记不得是在哪,和谁,只依稀记得似乎是有这么回事儿罢了。

我便将一切和盘托出,告诉他我是如何艰难地生下这个孩子,又是如何东躲西藏,当年因为万贵妃,这个孩子险些不能降生,可是皇上,如今都好了,臣妾也算苦尽甘来了,可是皇上,有贵妃在一日,臣妾和孩子便不能安枕啊。

顶着这张酷似万贞儿的脸,我说什么他都听得进去的。此刻万贞儿附身于我,皇上只能对我言听计从。

所以皇上才让汪直去冷宫领回孩子。我的孩子这些时日来都是吴静仪和李惜儿在看顾。

恰逢万贵妃来找我,皇上本想让人打发了她,是我劝皇上说,我刚封妃,贵妃娘娘管理六宫,我怎么能不和贵妃娘娘搞好关系呢?皇上就躲在床幔里,也听听贵妃娘娘对我有什么提点。

那时我本来打算诱使万贵妃说出当年是怎么害我和佑樘的,谁知她太恨我,自己吐了个一干二净,还叫皇上亲见她杀我。

这下子,她无论如何翻不了身了。

汪直的目光落到我身上:「奴才刚走这么一时半刻的,淑妃娘娘这是怎么了!」

我重重喘了几口气:「这你要问贵妃娘娘了,我险些叫她勒死。」

万贵妃哭得厉害,脸上的粉都晕花了,她伏在皇上脚边,确实看着可怜:「皇上,皇上,这么些年的情分,您不能说忘就忘,臣妾真的只是一时糊涂,求您原谅臣妾这一回,您怎么责罚臣妾都可以,只求让臣妾留在您身边……」

汪直惶恐地跪下去:「皇上,虽然贵妃娘娘素日是跋扈了些,也有传言说她害了那些妃嫔皇子,可毕竟同您是这么多年的情分,请您念在旧情的份上也宽恕娘娘这一次吧!」

万贵妃回头看汪直,目光像是要把他剜了,但转回头面对皇上时,依旧梨花带雨:「皇上,臣妾知道怎样都难让皇上消气,不如臣妾今日便了断在这,也免得皇上厌恶臣妾,臣妾便到地底下去找长姐——」

这是杀器,皇上一把扶住了万贵妃:「说什么话!来人,送贵妃回宫,好生看着贵妃休养。」

万贵妃被送走了,凭着她姐姐的面子,终究是保下了一条命。

经此一事,皇上也无心同我亲密,先行离开。汪直唤来太医查看我的伤势,好在是没有大碍,养上一阵子也就好了。侍女要给我上药时,汪直接过药盒,屏退左右:「淑妃娘娘,白白净净的颈子上要是留了伤疤,可不好看了。」

我无言,他便到我身边,亲自给我涂上药膏。

他的指尖冰冷,我开始回忆幼年我们两小无嫌猜,牵手时他的手是怎样的温度,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娘娘打小儿身上就好留疤。」他用只有我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说着,「奴才还记得,十二岁的时候,娘娘的手臂叫小猫挠了,那疤痕竟再也下不去了。」

我情不自禁地隔着衣裳抚摸了一下疤痕的位置。他还记得这样仔细。

「娘娘放心,皇上会叫太医院给您用最好的药的,保证半点儿疤痕也留不下。」

他说完,药也上完了,拿一条帕子仔仔细细把我的伤口包起来,退回属于他的位置去。

「娘娘,恕奴才直言。您得趁时机合适的时候,加紧添把火,不能让皇上想起贵妃来。她生性狠辣,倘若给她机会翻身,您,您的儿子,一切与您有牵连的人,都不会好过。还有奴才,方才奴才明面上反水,她翻了身,头一个不放过奴才。奴才在她身边伺候的时日久,奴才是最知道的,她可是真会下死手杀人的。这一点,娘娘您也有体会了。」

许是我沉默太久,汪直补了一句。

「皇上是个拎不清的,得靠您推一把。有件事忘了告知娘娘,方才奴才去冷宫领三皇子回来,正遇上万贵妃宫里的人大阵仗地搜人呢……冷宫里那个李氏,是娘娘的相识么?」

我眼皮一紧:「她怎么了?!」

汪直抬眼看我,慢悠悠开口:「她被万贵妃手下的大太监,活生生溺死在水盆里了。」

我如遭雷击,茫然地瞪着眼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倘若放着万贵妃不管,娘娘猜猜,下一个是冷宫里那位,是您,还是干脆就是三皇子?」

10.

我当即动身去了冷宫,吴静仪正坐在树下发呆,怀里抱着一把琵琶。

那是我送进去的,李惜儿乐工出身,一生痴爱琵琶,在冷宫时想念得很,我便花了大半积蓄送她一把好的,投桃报李。

我缓缓走到她近前,她抬头看我:「濯枝。」

她没有和旁人一样叫我淑妃娘娘。

「李姐姐她……」

「拉走烧了。」吴静仪摸了摸那把琵琶,她并不会弹,不去碰琴弦,摸了摸琴颈,面上看不出什么大悲大痛,只是有一瞬怅惘。

从吴静仪口中,我得知了事情的全貌。

汪直去冷宫接佑樘的时候,正遇上万贵妃手下的人大阵仗地在冷宫搜捕。

当时李惜儿正分食吴静仪的饭食,整个冷宫只有吴静仪吃的算是人吃的饭菜,她有时便给李惜儿分一些。正因此,她们被认作一党。

佑樘躲在里间不敢动,他们让吴静仪交出佑樘,她不肯。她虽说是废后,可毕竟背后还有太后,他们不敢对她太不客气,便抓了李惜儿杀鸡儆猴。

那大太监阴笑着说,吴娘娘,您看好了,不听从贵妃的旨意,这就是下场。

他按着李惜儿的后脑,生生把她的脸浸在水盆里。

李惜儿起初还扑腾,挣扎,渐渐地,便没了动静,直到手软软地垂下来,那太监才意识到自己闹出了人命,将李惜儿的脑袋提起来,她大睁着眼,口鼻中冒出血沫子来,早就没了呼吸的起伏。

虽说溺死了人,可毕竟只是冷宫一个无名无姓的女子,没人会为她做主伸冤,所以溺死了也就溺死了,用草席子卷了,抬走烧了便是。

汪直到的时候,正赶上李惜儿被溺死。他从前在万贵妃身边伺候,所以和万贵妃宫里的人说得上话,他们见溺死了人也不想再闹,汪直说自己奉了皇上的旨意来领人,他们只得离开。

汪直领出佑樘时,佑樘吓破了胆,他问吴静仪,李娘娘去哪了?吴静仪说,跟着这位公公走就是,他带你去寻你娘。

我如今已是妃嫔,不宜在冷宫久留,临走前,我嘱咐吴静仪:「万事当心。」

她懂得我这句话的分量,点点头:「他们平白还不敢动到我头上来,叫我不明不白地丢了命,我可不是那无人问的孤魂野鬼。」

「我一定给李姐姐报仇。」

她轻轻点点头。

11.

回宫后,我叫来汪直。

「你在万贵妃身边伺候得久,也得皇上宠信,她到底是谁,这个中曲折,你明白知道么?」

「奴才过去在昭德宫伺候时,是有些蛛丝马迹的,不能说全然不知,可不该奴才知道的,奴才也不敢瞎打听。今日又在您宫里闹了这么一出,结合过去种种,奴才也能猜出几分来。」

「那,你知道万贞儿到底是怎么死的么?」

「淑妃娘娘,问这个做什么?」

我眼前突然浮现出李惜儿的脸,说话都禁不住咬牙切齿:「冷宫里溺死的李氏,与我熟识。」

「是娘娘的姐妹?」

「姐妹说不上,互相利用罢了,可她对我有大恩,倘若没有她,便没有今日的我。」

我将她如何与万贞儿相识,如何教我更像万贞儿,一一道来。

「正因她,我才能得今日恩宠,佑樘才能认祖归宗。」

汪直沉吟片刻:「怪不得,奴才总觉得,娘娘不像过去了,反倒像是另一个人。」

我哑然,沉默良久。

我确实不再像过去的我,可这和李惜儿无关。人总在变,没人能一直停留在原地,即使不学万贞儿,我也终究会变成和过往截然不同的模样。我不像过去的我,他又何尝是过去的他?

见我久久无言,汪直率先转开话头儿:「娘娘是想杀了贵妃为李氏报仇么?恕奴才直言,没人能打听出来万氏真正的死因。」

「你试过?」

「奴才试过。」

我不言,汪直继续说下去:「这并不是因为万氏死得有多么难堪,或是多么讳莫如深。她极有可能只是普通的病死了,谁又晓得呢?

「可没人能真正在人前提起她的死,因为皇上给自己编织了一个幻梦……一个万氏还活着的幻梦。

「而贵妃,就是这场幻梦的主角。她以万氏的身份活在世界上,她死了,梦就碎了。皇上可以处死她,但是不能处死万氏。

「淑妃娘娘,你是聪慧人,应当能明白,是不是?」

难道我这辈子都拿万贵妃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享受着属于万贞儿的恩宠,时时刻刻威胁我和佑樘以及吴静仪的性命,李惜儿就白死了?

不……不,还是有办法的。

我定定地盯着汪直:「倘若换个人来唱主角呢?」

「娘娘您的意思是……」

「皇上只是要这场梦,谁来扮演主角,说到底是无关紧要的,我比贵妃更合适,不是么?」

「奴才明白您的意思了。娘娘果然好筹谋。」

「皇上不能处死万贞儿,那只要她不是万贞儿就行了,我来当万贞儿。而她只要失去了万贞儿这个身份庇护,皇上还能容忍她么?」

汪直恭敬地垂下眼:「奴才会尽力为娘娘筹谋,请娘娘放心。」

他说完,缓缓往外退。临到殿门口时,他突然望向我。

重逢以来,他很少像这样直视我。

于是我也迎向他的目光。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仿似从他眉目间看出了淡淡的哀伤。

「往后你成了万贞儿,那纪濯枝这个名字呢?」

我脑中又回想起了吴静仪的话。

沉默良久,我缓缓开口。

「从我决定模仿万贞儿那一刻开始,我就做好了抛弃纪濯枝的准备,没人会记得纪濯枝,这个名字,没有未来。」

12.

当一个人心怀执念的时候,什么都做得出来。

万贞儿,就是皇上心头的执念。

我不知道汪直是怎么说动皇上的,总之,深更半夜,皇上身边的人来宣旨,叫我迁宫。因是半夜,没惊动阖宫人,我悄悄便搬了。

我搬去的,正是万贵妃所居的昭德宫。

而她却搬来了我这里。

路上,我们打了个照面,她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虽然脸上写满不甘愿,可也不敢忤逆皇上的意思。

我看她的眼神都多了几分怜悯。她还浑然不觉,这只是皇上将她赶下戏台的第一步。

三日后,汪直来向我请安,说起万贵妃的事。

如今他很得皇上宠信,御马监掌印是他囊中之物,他没少给皇上鞍前马后地办事。听说皇上还要许了更好的差事给他做。

「贵妃娘娘。」

他这样称呼我。

这三天我没有出门见任何人,能确信的是,如今我是贵妃了,贵妃万氏。

而万贵妃成了淑妃纪氏。

「皇上的意思,处死淑妃娘娘的事,不叫太张扬,皇上不打算下明旨,叫人去结果了她,然后便算作自缢了事。左右她没有亲人,您也是,所以这件事儿,便这么了了。」

我试探地盯着他:「皇上的意思,是叫你去做么?」

他垂下头:「贵妃娘娘放心,奴才一定将事儿办利落。」

第二天,宫里就传出了淑妃纪氏的死讯。

她的死,或者说我的死,成了宫里茶余饭后的谈资,谁都知道纪氏刚带着三皇子朱佑樘认祖归宗,怎么就突然自缢身亡了呢?万贵妃素来跋扈,一定是叫万贵妃给害了,或者是叫万贵妃吓破了胆——

人人都如此传闻。

在她死前,我去见过她一面。

汪直将白绫勒在她脖颈上,随时能要了她的命,她看着我,眼中满是绝望,泪水涟涟:「纪濯枝,你以为万贞儿很好做么?你以为你在这个位置上就能做的比我更好么?当你突然有一天意识到皇上爱的人从来都不是你,却还要尽心尽力扮演另一个人,你懂那种绝望吗?」

我觉得她很可笑。我连生存都成问题,她享尽荣华富贵,在宫中横行无忌,却因为皇上不爱她而绝望?这是富贵人才有的心病,难说不是一种得寸进尺。

我淡漠地看着她这个将死之人:「我不在乎。你爱皇上么?我看未必,你只是爱皇上的权势。不然你怎么会顺从地接受了皇上把你当做万贞儿?我比你有优势,因为我打从一开始,就是要借万贞儿的力的,而且有熟识万贞儿的人教导我,我比你更像她,你虽是她妹妹,却并没与她朝夕相处过,不是么?」

「你这个贱人,一切都是你计划好的,你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取代我——」

我堵住她的话:「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如果不是你非把我往绝路上逼,我也不会非要来算计你。可你数度要伤我孩子,害我挚友,我容不了你,是你非要跟鱼死网破不可,我不害你,你迟早会杀了我,难道不是么?」

她不再言语,只是不住地流眼泪。

我不会对她有任何恻隐之心,后宫里只有敌人。我能和吴静仪和李惜儿成为朋友,也是因为我们没处在同样的位置上,我们互相有求于对方。

但我愿意在能力所及的范围里,最后良善一回。

「你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这世上所有人都只记得你是万贞儿,往后我将成为万贞儿,我明白被人遗忘是什么滋味,告诉我你的名字,起码日后,就算所有人都不记得你,我这个敌人还会记得你。」

她定定地望了我许久,才缓慢说出她的名姓。

「盈儿。」她终于认命一般地闭上眼,「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我叫万盈儿。」

我点点头:「盈儿姐姐,做回自己那日,你也便该上路了。」

她大笑起来,越笑,眼角就沁出越多泪花来:「我做回自己了吗?我不是以纪淑妃的名义死去的吗?你真当我是傻子吗?哈哈哈哈哈……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不不不……我们都是万贞儿……我们都是皇上手里的傀儡!谁也做不成自己……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默默转回身,朝汪直摆摆手:「动手吧。」

13.

淑妃纪氏自缢身亡,皇上下令厚葬,淑妃留下的皇子朱佑樘,暂交由贵妃万氏抚养,贵妃万氏温良纯孝,晋为皇贵妃。

皇后王氏是在吴静仪被废之后继立的新后,她充分吸取了吴静仪的教训,对万贵妃从来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忍让,多年来,万贵妃去她宫里请安的日子,屈指可数。

如今的万皇贵妃是我了。

当我踏进皇后宫中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怔住了。

半晌,皇后才磕磕绊绊地开口:「听方才通传,仿佛来的是皇贵妃……」

我恭敬地笑了笑:「请皇后娘娘安。站在您眼前的,就是皇贵妃万氏无疑。您不会不懂皇上的心意。」

也不知道殿中是谁最先反应过来,那些位分低的妃子开始三三两两地给我这个万皇贵妃请安。

她们不认识万贵妃么?不认识我么?可是能在宫里活得长久的人,都最懂得审时度势。所以她们认识的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说我是万贞儿,那我就是万贞儿。

我努力模仿着万贞儿的言行举止,时间久了,我经常觉得,我就是万贞儿。

我经常对皇上提起,佑樘在冷宫时,吴静仪是怎样尽心尽力地看顾他,说得多了,皇上便也不介怀给她些回报,虽然并没复了她的位分,但却让她从冷宫挪了出来,单独赐了宫苑给她。可她却没有接受,自请去服侍太后了。

有着我这层关系,汪直在皇上跟前儿越发春风得意,我也终于知道了皇上要给他额外的差事究竟是什么。皇上竟做主让他弄出了个西厂来,与前头的东厂分庭抗礼。他成了现今皇上身边最炙手可热的红人,人人都要敬他三分。

只是他再也不曾来见我。

而我,将永远顶着万贞儿的名字活下去。

纪濯枝早就孤单地吊死在了横梁上。

番外·汪直

十七岁那年,我父亲卷入大藤峡之乱,兵败身亡,我作为俘虏而入宫。

十七岁之前,我怎么也没想到,我第一次离开家乡,是以这样的身份。

我的家乡是一个常年炎热的地方,从故乡到京城路途遥远,十二月出发,我慢慢见识到了北方的寒冷。自故乡出发时,大多数人都穿着单衣,缺衣少食长途跋涉,许多人就那么冻死累死在了路上。

我命好,侥幸活着到了京城,那时我不知道入宫是要净身的。我稀里糊涂被推上台子,执刀的老太监手法利落,手起刀落,我这辈子算是绝了子孙念想,算不得男人了。

我们这些被净身的就躺在角落的大炕上,我不住地流眼泪,却连哭出声的力气都没有。

我想一头撞死在墙上,也好过如今这样不男不女。

可就在我一心想寻死的时候,数不清的人,是真的死了。

宫里的太监大多是自小入宫,小时候阉了才容易活,长大了再净身,很容易没命。

活着到京城那些男丁,净了身之后,只活了六个。

躺在我左边的,我眼睁睁看着他怎么都止不了血,活生生流血流死了;躺在我右边儿的,一直嚷嚷着疼,疼得脸色煞白,突然眉头死死拧起来,就没了声息。

他们就死在我旁边。

就在那一刻,我突然绝了寻死的念头。

只要活着,总还有念想,死了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了,草席子一卷,抬出去就烧了,我绝对不要这样。

许是哭了太久,老公公以为我没气儿了,要将我卷了抬出去。

恰在此时,内廷的张敏公公来领人。他是来挑人的太监中衣着最华贵的,我扯着他的衣角求他带我走,别让我死在这。

后来他就成了我师父。他三岁就被阉入宫了,一副不男不女的尖细嗓子,阉人的狠毒染进了他骨子里。我在他身边伏低做小地伺候他,可稍有不顺他就对我又打又骂,磋磨人的功夫十足到家,用绣花针扎进我手掌,拧我大腿根,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大腿根上就没有一块儿好肉。

可我都一一忍了过来。

因为他是真的有权势。

我耐心地伺候了他三年,才换得他将我送去昭德宫伺候万贵妃。

踏入昭德宫第一日我就明白,这位贵妃不是个好相处的主子。她不懂得经营心腹,对手下人算得上赏赐大方,可也喜怒无常,时常无缘无故罚人,宫人对她多有怨怼。

旁人侍奉她时总有些胆战心惊,可我在张敏那练了出来,极会察言观色,懂得怎样顺着对方的心意说话,我从没有一次惹她不快。

她赏识我,我成了昭德宫的大太监,接触皇上的机会也多了起来。

她浅薄无知跋扈张扬,但皇上喜欢她。做她宫里的大太监,实在是很有好处。

她害了不知道多少人,皇上不是全然不知,但却对她百般纵容。那些作孽的事,有些我只是知道,有些,我也帮她去做。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可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去碰濯枝。

我和濯枝自幼相识,双双成为俘虏入宫。我知道她曾经辗转打听我,是我还在张敏身边的时候,他告诉我的。

他说,他最近听闻有个叫濯枝的姑娘在打听我,我求他,我说师父,如果打听到您这,您就说汪直死了。

张敏眯着眼看着我,问我,是你相好?

我没应。

其实我心里想的是,如今我这样不男不女的身子,实在是没脸见她。

但张敏听不得不男不女这话,我说出来一定要挨打。

这个谎言没派上用场,张敏说,濯枝再也没找过我。

我想,她放下与我的相识,也是好的。

她是我年少时的渴盼,是我回不去的旧梦,是挂在天边的一轮月,倒映水中触手可及可是一碰就会碎。即使现在她身陷泥淖,也依旧是无数个冰冷的夜晚中照耀我心底的那束月光。

万贵妃的心腹宫女叫枕月。她叫枕月去堕濯枝的胎时,我听得一清二楚。

月光染上尘埃,我怎么也没想到,她会被皇帝沾染。

那一整晚,我都没睡着,我已经算不得男人了,成为嫔妃,就是宫中女子最好的出路了。想到最后,我为她高兴,为她高兴得流泪。

万贵妃曾给一个选侍堕胎,可手法歹毒,不是灌一碗汤药,而是叫人拿铁钎,生生捅进去,直搅得肚穿肠烂。

我要保护濯枝,保护濯枝腹中的孩子。这个孩子能护着她往后一路富贵荣华。

不必像我。

我求枕月不要伤害濯枝,她不敢违背万贵妃的旨意,我把刚在京郊置的一片良田转赠给了她,她才同意帮我隐瞒。

可她被我连累了,事发后万贵妃把她活活打死在了偏殿里。

但直到死,枕月都没吐露半句有关我的,因为她家中还有父母弟妹,她不吐口,她家人就能靠着这些田顷过上好日子,所以她选择闭嘴。

枕月死后,万贵妃又找了张敏。张敏虽人在内廷,在皇上身边伺候,可是同她交好。张敏老成,万贵妃相信他能把事情办利索,向他许诺,只要事情办成了,她会在皇上面前给他讨赏。

我跑去张敏跟前跪下抱住他的腿求他,我说师父,只要您不动这位濯枝姑娘,我做什么都行。

他眯着眼咂摸了半晌,才说,我想起来了,头些年有个姑娘打听你的死活,依稀记得,就叫濯枝?你这相好太有能耐了,可怀了皇上的孩子。

我一力劝他,我说,如今圣上没有子嗣,这孩子落生就能承继大统,到时候那濯枝也会发达,怎么会忘了师父您这份恩呢?

张敏被我说动了。万贵妃能给他的富贵,和扶持一个未来的皇帝带来的收益,实在是没得相提并论。

他保下了濯枝和孩子,我时常从他那打听他们的动向。万贵妃要搜安乐堂时,我第一时间让张敏去报了信,生怕她遭了贵妃毒手。

在冷宫,在吴静仪的寝殿里,我听见了孩子的哭声,就从衣箱传来。

一想到衣箱里躲着我少年时想要求娶的女孩,我就有种说不出来的心酸。那一瞬间,我突然有种冲动,我要和她相认,我要告诉她我有多思念她。

可是一转身,我看见了万贵妃。

濯枝生了皇子,她的富贵通天路才刚开始呢。

可我算什么呀,仰人鼻息过活的一条狗罢了,做的净是脏事。

我好说歹说,糊弄住了贵妃。这天之后,贵妃遭了太后训斥,太后说她日日闹得大张旗鼓,搅扰得宫中不得安宁。她不得不给太后面子安生几日,一直没找到那孩子,一来二去,她便也死了心。

我在万贵妃身边,同皇上接触的机会多,有时帮皇上办事,加之有贵妃引荐,离了昭德宫去皇上身边做事,后来,皇上又赐了我麒麟服,让我去御马监做提督。御马监和司礼监,一武一文,是十二监中最有实权的。张敏在皇上身边这些年,都没能进司礼监,我却去了御马监,与他平起平坐了。

他曾经把我踩在脚下,总有一天,我要将他踩在脚下。

他一直想找个合适的时机在皇上面前提起濯枝和皇子的存在,但始终没机会。皇上年纪渐长,开始着急子嗣之事了,我能看出来。如果张敏先提,这是大功,他总会压我一头了。

但大约是上天眷顾,我先遇见了濯枝。

这是我们阔别七年后第一次见面。

她比七年前我们分别时出落得更美丽了,我如今这副不男不女的样子,在她面前自惭形秽。

重逢后,我多想与她诉说这些年的心酸与苦痛,可往往是话到嘴边又打住了。

说这些做什么呢?倘若她还会关心我,那我说这些成了她的牵绊,我会难受。

倘若她早已不在乎我,我同样会难受。

横竖都是难受,不如不说罢了。

可我发现,她如多年前一样重情重义,我不知道当年她为什么不再打探我的死活,可字里行间,她对我依旧关切,依旧挂心。

我只觉得难过。她挂心的是七年前的少年汪直,如今她眼前的,只有一个奴才罢了,弯着脊梁过日子。

不管是为了她,还是为了我自己,我都要将她捧到身边去。

我便故意说反话激她,我说我要同她做一对儿对食夫妻,我要皇子成为我这个太监的养子,到时一定很爽快。

她听着这些时是什么感觉?一定感到恶心吧。我一个太监,怎么配给皇上的儿子当爹呢?

她同意了我的提议,我们少年相识,如今却只剩互相利用,我们互相帮助对方得到想要的,也或许,只是我们自己所以为的对方想要的。

但无论如何,我是真的希望她好。只是大约没人信吧。

我把她送到了皇上身边,她也成功吸引了皇上的注意,扳倒万贵妃的过程轻而易举,她这张脸本身就是大杀器,更别说她还有皇子。她迅速取代了万贵妃,而且取代得很彻底,因为从此世上便没有纪濯枝了。

只有万贞儿。

我靠着她得了皇上的宠信,执掌西厂,但我再也没有去见过她。

我们的缘分就终止于我目送她走上高位,汪直和纪濯枝终成过往。百年后史书工笔,只会写宦官汪直靠着万贞儿发家,可后世人谁会知道,万贞儿这个名字之下的曲折呢?

纪濯枝是注定不能留在史书上的名字,只有我在心底记得。

这就足够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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